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雁王/俏如来】水墨(1END)

文赠残星,新年愉悦!

粮食。人过中年。私设难免/无论如何都带温皇玩也难免。

空茫如何自存,槁木如何逢春。

 

一、

“我刚才说到空。空并非你说的,指着万千婆娑硬要说一无所见,甚至也不必将之当作一个追求的形容,它只是个实在的词,就像我手中这口‘钵’一样。唔,看来天气还是很凉啊……日唱寡魄,你还在听吗?”

如今才刚入春,风刃横走,白衣僧本来是叫他跟来一起等人。现在人没来,他便蹲在溪边取了钵,拨开薄冰取了水,用手捂了捂,看着身后倚树而坐的大汉,将刚取的水连同手巾递了过来,叫他自己去擦拭因赶路新裂的伤处。而那汉子拄着大刀,扬起泼风眉,也不应声,僵持了好半天才接过。

汉子倒不是不领情,他是没见过这样的和尚。

按说他其实阅僧无数。小时家里还能过活那阵,他去过寺里,还在半山腰碰上过算命僧,他上来就询价,对方不理。他想许是自己太俗,上来就辱了修行者,还为此愧过好一阵。后来赶上荒年过不下去,他离家,身上蹦子没有,也常夜宿山寺。他倒不怨那帮和尚嫌他脏臭,也不怨人因他交不出钱赶他走。

“你就是太懒才落得这步田地。”

说这话的小和尚话音刚落,挽起裤角下到寺里的地上帮衬去了。他因了这话再冷的日子没踏进庙里一步,自然也淡了早年对和尚那点愧。以致此后朝堂下令灭佛,他倒觉得这些养尊处优,用种地“体验生活”的秃驴着实该然受些实在的苦难。终于,他走投无路——其实现在想想也不算走投无路,那时自己刚找到个清理牛矢马溺的活,脏,给的却不算太少,可能只是觉得没奔头,况且心里还有股火——于是跟着兄弟们造反,先小有所成、渐成气候,后惊动朝堂,又于眼看就要成功之际失败,一行人仓皇逃出又遇官兵,结果这白脸和尚吃了官家数掌,将他们一伙救下,他记得那时这人的自称:天门寺一步禅空。

这些天,这一步禅空给自己讲东讲西,从元嘉建寺讲到缘起生灭,又从缘起生灭讲到性之空有,他光听着,屠刀都没放下。他本觉得这才是标准的和尚,市井话本里的和尚都如他这般多情多话。但又觉得不一样:其实这人不怎么乐意讲佛法的,半途总打岔聊起莳花种草、扫洒担柴。偶尔念句偈语,诗似的,他觉得当众念诗是件臊脸皮的事,可这人念得怪认真,就跟自己能听懂似的。他当然不懂,只是觉得平生头回被尊重,也不再怪了。

还没等他清理好患处,重将布条绑上,一步禅空要等的人就来了。那人垂着的头被兜帽覆上,白发披散逸出,行在河岸石板上,像冬末未化的雪绒。

日前朝局不稳,均输平准以来,官商交相争利,米价弹压不住。僧户不供租赋,白享寺产供奉,又多的是宝物金佛可供熔掉铸钱,遭逢乱世,自是要先被拿去开刀。而这两人所商,也正是此事。

“此回法难,朝堂焚佛书、熔佛像、杀僧侣,要把所有寺院建为官家书院。俏如来曾为佛弟子,自当出力。只是菩提尊前日……”来者看了那大汉一眼,仍道,“搭救叛军,此举为天门寺招揽了佛缘香火,也同时招致天门寺的隐患。”

“那么,如此困境,你既肯来,也自是有缓颊妙法。”

“庙堂之事本不是俏如来所能左右,但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看。但这几日寄寓寺中,恐要叨扰尊者了。”其实他与菩提尊相熟,也是个慧黠人,偶尔开个玩笑,却随着年纪增长,像根旧弦似的,去涩还锈,无趣了。

汉子突然觉得,这两人,同样白衣白皙白净,同样文绉,内里其实迥异:俏如来其实不像雪,比他年长些的一步禅空才像。俏如来是融过的雪,又凝固成的冰,剔透但是滑溜。他想,既然他与我年纪相仿,人至中年,那么疏离的眼神就多半出于高傲。他讨厌被蔑视,不喜欢眼睛这么冷的人,像是干枯无墨的毛笔,又像小时那个不睁眼看他的算命和尚,厌怏怏的。于是他趁着那二人交谈,偷摸了俏如来暂撂的包袱,窃走了里面一面铜镜。便扬言出恭,跑了。

二人眼见心知,等了半晌,不见浪子回头。俏如来道是身外之物,一步禅空却觉出可惜。

“虽然一切自有缘法,但我毕竟聒噪了他几天,一走了之有违我的愿望,也很伤我的心。所谓念佛一日,佛在眼前,念佛三年,佛在天边,我的佛啊,几不可见了。”

俏如来显然惯于泯灭心情,甚至对于对方调侃似的句子有片刻的不理解。贪嗔痴怨的情绪就像跑马扬起的尘埃,除却妨碍自己的视线,还要迷他人的眼。他想起来自己上一次陷溺于情绪,是十余年前杀戮过重的小弟获救,而他厌憎自己心底的庆幸。

他当然记得相赠铜镜那人的最后一训:

“不准恨自己。”

他也确实越发不恨自己,但与此同时也越来越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闭眼内观,只见一片空茫。身如蜉蝣,死若灯传,一切皆可出离,一切都是修行,他觉得他做到了,但这个境界并没给他大喜乐,他也自觉不该贪求。这个境界,若非要提炼成一种感受,他觉得就是:一切不过像是日日的太阳东升西落。父亲见背之后,他未有余裕守三年之丧,只得节用节葬。而那也又一次提醒了他自己的命运。如果世间所有人都死在我的面前——他当时几乎设想起师尊提出过的这个荒谬的绝境——我会怎样呢?他觉得自己只能有一个答复,说暖些叫为所当为,说冷些叫例行公事,说得像师尊的口吻些,那就是无动于衷。看来师尊倒是个喜欢在同义词里挑选质地最冰冷的词语来用的人,这一番挑选之间故意的心思,反倒比故意选出最漂亮的话带了点温度,留给了年轻的他在寥廓风雪里可供汲取的暖源。直到他以为自己能够不依凭汲取他人的温度活下去。还有草木,还有山川,他想,这个世界不止有人,还有自然,那就不寂寞了。可惜他本就没什么对自然额外欣赏的天分,又久在樊笼,少了后天锻炼的机会。在他还是个青苗的时候,就问过老油条的温皇寂寞不寂寞,其实确切地来讲,这个问题应该是:“人都寂寞,你又这么渴,非要掀起诸多炭火,噼啪,热闹过一颗辉煌的火星之后,会不会烧得更寂寞?”他那时没想过温皇前辈离群索居,有没有欣赏自然的天分,倘使有,干烧的火也许能得些清凉。

而他或许认识一个比温皇更渴的人,他一直不确定那人算不算还活着。他又靠汲取什么活下去?他不知道。他甚至没和那个人一同进餐过,想想他吃饭的样子都让他觉得荒谬得有点不可思议。难道那个人的嘴,不是只会挑衅以冷言冷语,也还会吃饭的吗?

但无论是从旁人还是从自然,总是要汲取的吧,包括那个人。就像皲裂的河岸傍依春水,就像一只嗜血的虱虫寄于人身。他总想让自己免于这种命运,所以尽量吞噬得最少,被他人吸去血也不令他痛苦,但他也不太允许自己为此得意,那叫他看不起自己。于是他干涸。

“对了,你的弟子如何了?”

“我的弟子?”他听得不专心,只觉得一步禅空清朗的声音和一路的溪涧淙淙相汇合一,但到了问句他还是能反应过来,“他很好。”

“喔。”尊者的眼睛映出他回答仓促,又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过,那时候俏如来好像有了点淡淡的情绪:作为一根枯木,他也是羡慕生生不息的清凉泉水的。

 

 

 

二、

父亲是会死的。小妹是会死的。强大的荒原之鹰会死,也没有眼神湿漉的羚羊永久存活的道理。

上官鸿信早慧,当然早就知道死生这一情况。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阵:他觉得这个世界的布局颇不合理,每个人对于自身知根知底,且相当重要,对于世界而言又实在形体模糊,可有可无。这矛盾。于是,为了抒发这种不满,许多人都想死得掷地有声,但谁都响天震地,人间未免也太吵了。这还是矛盾。

但幼弱的他没机会深想这些,教书先生就给他灌四书五经,道,“未知生焉知死?”又给他讲诗,道,“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他先喜白乐天,迅速失望后又长期属意辛稼轩。他喜他审慎的勇气,喜他进可痴迷、退可透出,壮志不酬也可筹来屋舍田庄。总之,教书先生到底又把他原先要想的死生之事给搅和忘了,若非如此,他恐怕已能在心里排演多回尸山血海的人间惨案,早就能熟练地鼓盆而歌。这样,再逢铸心之局,会不会对他人的生死就省去许多执着呢?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个想法很乐观,颇有留得青山在的意思,但毕竟烧都烧了,再生的便不是同一根草。但再一转念,不是从前的那一根也实在没什么可感伤之处。被烈火洗礼一遍后的世界毕竟也没什么变化,以朽为净,以香为臭,永续发展下去,只有形式上的日趋复杂,好像能叫人忙乱一阵,实际上却不知道是退步还是向前,或者是从来都一动不动,辛稼轩也实在该来体验一下壮志已酬愁更愁的滋味。不过可见,那场野火之后除却带来空茫,倒也有一个好处:

在烧掉了心中所有的神祇后,他镜像反转,成了自己的魔。

 

但人总是想击溃自己的镜像,他也如此。而他的对手,也就是他的师弟,于他不无敌意,却又在最初时不能理解自己给他的百般屏障,天罗地网。好像他们锱铢必较,心里知道是必然,细想想却又不知道图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要反驳他,要他认输,向他证明这条路他终将步上自己的后尘。人们也说他们二人是默苍离的一体两面,像是太极生两仪,而那魔欺侮佛,就如同欺侮过去的自己。

但事实上又并非如此,世上既没有相同的人,也就没有截然对称相反的人,也就没有两个人可以严丝合缝地拼接,再组成另外一个人。概念上阴阳吸引是一回事,但实际上,他们又被一些未知的、鲜活的东西引向了一处。这就是无知的好处,因为已知的既成概念,再复杂,到底是定下来的必然,而未知部分,就还有道理声称可以以人力自由扭转——或者至少蕴含着某种具有个人特异性的可能与希望。

他从说书市井处听到过另一种说法——对,又是人们说,自己还无定见,却先被世人捷口先言也是种难得的体验。那说书的在评价俏如来,说他父为儒侠,儿担其天下之任,忠孝之儒心也;师为钜子,虽走火入魔,徒能杀之,承救世大愿,任侠之墨心也;又及,早岁遁入空门法号千舍利——名人事,天下事,这名字雁王竟还是从闹市无意得知,不然他一直以为对方的法号就是俏如来,俏如来实在更合适,亦庄亦魅得恰如其分——足见其慧根;不过据闻他还有一个师兄,曾是羽境仁王,后禅位,也是人中龙凤。可这师兄弟俩却感情不谐,早些年闹得腥风血雨,近年虽有缓和却也势同水火,一师二徒,势不两立,这倒像是纵横家的命运了。

好吧,命运,那还是太极生两仪的变种,无甚新意,但颇堪玩味。

不过,他们如今并没有早年那样你死我活的精力。他们的角力胶着太久,似乎到了双双松懈的节点,以致多年都未见。不过意外的,却又不是全然冷淡,偶有书信往来。比如当逢灭佛法难,他的师弟倒也忙里偷闲给他寄来短短一笺,教他莫要横生搅扰。

上书:“小风尔尔,宜避。”

他回:“惠风和畅,无妨。”

 

 

 

三、

天门山,中劈,双峰壁立,其间步步登高,如步天门,故其上古刹云天门寺。也正因其所处尤高,平地的火还未烧到山顶,暂得了运筹间的闲暇,久违地,俏如来也趁此抄经作论,虽时有急信寄来,常需要处理点旁的杂事,但姑且还算是过上了早晚课、五行香的平整几日。

这天他白日下山踅摸到一处书坊,巧来,接刻印活计,他就给自己薄薄几页小论刻了板,印上数册,约定后日来取。

“署名?”

“无名。”

晚课后他抄维摩诘经,早春的飞虫汲火,撞得噼啪作响,俏如来便用褪成白纸的书文券拢成纸筒,附一顶盖,杜绝飞蛾扑火。这下烛火暗了许多,倒合晦涩的心景。待终于抄罢,便去墨泉洗笔砚。时值大静后,寺中空寂,石板上有月蓉,捎带将暗处青松下的一个墨影映出浅浅的光辉——有人。

俏如来自然是收到了对方回执,也料到不日便会与他遭逢。只是念及僧侣多已入眠,自己虽然尸位素餐,独占厢房一间,宽敞得很,却毕竟又不能大方到同此人分享。便伸了手,邀请秉烛一游。

来者跟上,未待步出寺院就先开了口。但不必担心,那向来喑哑的调子也难扰醒旁人清梦:

“师弟依然礼貌,却越来越不亲切。”

“你倒也没什么指责的资格。”俏如来轻叹,赶紧连礼貌也卸去,这种失礼对他们而言是每见不厌的机锋,隐隐倒有种例行友善的意思,“时候不早,明日俏如来尚有早课,若是无事,今日便就此作别。”

“早课?”这话叫雁王捡了笑话,“你在借由僧侣生涯念旧么,千舍利?”

听到被自己抛却日久的名字忽被人玩味似的念出,俏如来有点被刨根的窘迫,那人总给他突袭似的压迫感,巧来他也总有遮羞的障眼法。

他总是先干脆承认——“是的,很多年之前,我曾整日专注佛法,钻研攀登。我刚才抄经的时候,想起来那时最困扰我的问题。”——再声东击西。

“哦,什么问题?”若是有趣,雁王偶尔倒也放任他的师弟闪避。

“一个人登顶,是为了和山下的人对话,还是为了找到同在山顶上的人呢?”

“你找到好的答案了吗?”

“没有。指引更多人上来,势必会将山顶压平,变得低矮。而找到其他山顶上的人又要做什么?再合谋堆叠更高的山么,那真是件无穷无尽的差事了。两相权衡,只能说前者更实际,却不能说哪个更好。”俏如来道,“你呢?”

“我?”雁王笑了下,道,“我找个满意的山顶,跳下去。”

这话落了,他们果真漫无目的,就都朝着山上走。

 

不谦逊地讲,耐受无趣与痛苦的能力也是天赋的一种,俏如来在这两方面都不错,我们说过他惯于泯灭情绪是因为擅长出离自己:“一切都是试炼,一切都是观测,一切都是运筹的资料”,这些不必口诀,他可自然而然。但毕竟人不能穷尽一切体验,筛选也是必要的,从这点来看,重复的体验太折耗生命,剔除比较好。但和雁王叫板一事他相对难以抗拒,一方面他尚余几分针对此人的好胜心;另一方面,同一件事体验一次和体验多次感受毕竟不同,况且次次细节总有差异。

比方说他们缠斗多年,鲜少夜访,遑论幽会。每每皆是烽火狼烟作背景,弄得个浑浊却自得的风流。此番遭逢寺外桃花夜绽,更添了怪诞。这是桃花洞口,俏如来住进来时就有听说,至于掌故,讲的是有一女子倚树而招,想要诱惑群僧,而群僧皆不受诱惑,女忿怒,抛下桃花朵朵,化作点点桃林。

他无话填充空白,便以此导览似的解说给雁王,雁王难得回了个故事,讲的是从前有个地方叫苦境,苦境有个村,村里有个和尚路过此处,见村民要烧死一个不被爱的悖运女子,辄道:“我来爱她。”

你先讲个持戒的无情无趣,他便还你个破戒的可喜可爱。有时俏如来会觉得他们二人讲话像是写骈,不知逢年在路边设摊贩卖对联会不会赚上一小笔。

“此爱为大爱,算不得破戒。”俏如来提醒对方对得不工整。他知道雁王接下来要嗤笑自己故作正色,没关系,他已在胸中演练好振振辞句加以反驳——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不止睚眦必报,还会先行招惹——却没想到率先响起的不是嘲讽,而是桃林里的窸窣碎叶,粘着一声乳猫似的叫唤,伴随着嗯啊气喘,烧在耳根,绵延不断。

他窥见一个僧侣和一个妖女。

他们是一男一女。

他们是两个年轻人。

他们是两个人。

他们是两具白骨骷髅。

 

他不意瞥见两个骷髅叠着、架着、呼着、喊着,一个骷髅将手递进另一个骷髅的裹尸布里,在胸肋上逡巡。俏如来熟练掌握心决,念着,定神,转身欲走,却被身边一只手捉回肩拗回来——低头看去,这只却不是白骨爪,上面实在有肉。至于那只手的主人,堂而皇之,面容不见变化,只是强迫他看那两只骷髅推搡。好吧,他便看,这又一瞥,再见桃林里那二人又实在不是骷髅,他的眼睛又给他们白骨生肉,原来是一个青壮的和尚和一个妩媚的姑娘。男子也不是伸进裹尸布去触人肋骨,而是褪去女人的亵衣,滑进肚兜,以一双大掌粗鲁地捏着丰腴处,又腾开指尖细雨轻风似地搔刮着乳心。他们彼此磨蹭着,不会或是耻于讲额外的语句,光用嗯啊两字就道出了淋漓心绪——大概是语句扩充后,又在此刻收缩回到两个字。可这一收缩,却发现原先的扩充实无必要,分门别类,错综复杂,反使语言更加贫瘠。

“春天来了,你看,僧人原也会企盼。”

“不是众生之愿,又怎么会成为戒律?”

“佛叫人违愿?”

“舍却小幸福,会成大幸福。”

于是他听见雁王哈了声,问道:“像你这样‘会成大幸福’的人,要普度这样迟钝而不幸的众生吗?”

“你太高看。俏如来自存尚难,有时连非礼勿视也不能自如选择了。”俏如来矮了下肩,吸了口气,退后,拉开距离问他,“那春天来了,你会企盼吗?”见雁王轻嗤不答,回身欲走,俏如来起手向他脐下三寸直取去探——这太放肆了,俏如来自己都为此暗暗吃惊——手却终究不及对方来得快,被攥住了腕子。他试图挣开雁王,剐蹭之间才发觉那只手并不如自己所料得顺滑,甚至有点粗粝的质地,那一质地越来越突出,雁王也一直未撒手,直到在其中留下一物。

俏如来看着那留在自己掌心,焦黑杨梅似的物事,愣了。他是头一次收到对方这样暂时的、或许可以称作礼物的东西。他一时莫名,见雁王仍欺身前走,忙向后撤,理了理乱发,束起利落的马尾,赶紧离开桃源洞口。

雁王垂头看着对方警觉后跳的脚,乱晃的马尾白发,想到一个不恰合对方中年人身份,却能概括对方特有的一种纯真稚气的、湿漉漉的形容:好像一头羚羊。

“喔,我知道答案了。”与此同时,俏如来在那一掌放肆失败过后,挑起眼梢笑凝了他一下,“冬去春来,雁归来。”

听者又因这样一句修改了自己先前的看法:这不是羚羊,是狐狸。

 

他们上山,被桃花拦了路,于是下山,新路绵延。

新?

其实雁王很久不能步入新途,了然新识。他已穷尽了富贵奢华事功名利的可能,泅渡过了两场深海,见了两次萧条,就算做不到不贰过,也至少事不过三。于是他干脆倾倒了海,烧净了原野,再不管新一茬草是否青青——他没什么教训可学了,仰赖书籍和仰赖这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都一样懒惰,贪渴他人的解释,只为逃避亲自去触碰到自己的底。有幸的是,他已经触底,已经凝成一条地下冰河,不需要融入,不需要吞噬,更不供帆渡。

但他现在却自己学到一点:羚羊和狐狸之间隔着媚的界限。而那条界线的存在,就像珠有光花有香,就像檀佛开光。

 

 

 

四、

俏如来明白雁王实际上是不会漫无目的,做出无考量的邀约的。在他们下天门,摸索山麓小径的时候,突然通到渐有人声的地方。俏如来有点诧异,前方只有耳朵的喧闹,没有眼见的琳琅。他从前倒是也听说过这种夜市,似乎叫——鬼市子,顾名思义,夜深开市,五更散市,倒也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只卖白天不能买到的私货,其实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没有盘下门面或者白日里受排挤的小贩,需得夜里多做些工。偶尔还有往来的行商交换些地方特产,这是双方得利的事。

雁王走在前面,轻车熟路绕进一条巷子,俏如来想起自己白日里是有路过此处的——来印书。怪不得如此乡野之地,也有刻板印书的地方,俏如来此刻已深谙这店的主人,恐怕就走在自己的面前。这位店主小扣柴扉,院中即有人将连夜方赶制好的一摞书腾挪进包袱。雁王接过,从中拆出一本看了看,俏如来瞥见书名,《维摩诘探赜》,果不其然,正是自己要印那本。但明明自己要的是简单不过的纸本,可现在,纸本外面套了红底布面,厚而贵气,多了股尘世魍魉味,再看又觉得那布面花纹眼熟,抬眼去与师兄衽上的衬子比对,登时语塞。

“……你的作坊,动作还真快。”

“师弟既想以佛论作饵,钓毁佛之鱼,做师兄的,自当连夜赶制,效些犬马之力。”

“多谢。只是夜钓,恐怕鱼儿上了勾也很难看清。”

“钓鱼凝神在心而不在眼。若非要求个万事俱备,那慢慢编织出一张大网岂不是更妥当?”

“大概吧。其实我有点怀疑你。”

“我还以为你早已放弃猜测我。”

“是,曾经我还会试图用理解温皇前辈的方式揣测你,他是我第一个看不透的人。你是第二个。”

“然而?”

“然而你介意的,似乎比神蛊温皇还少。”

“那么放下对我的怀疑,是不是对你而言能省下更多力气?”

“是,我确实懒惰,已经不再猜你。不过这次,我只是怀疑……”俏如来觉察出对方对这一话题隐约的坚持,那种执着迫他一定要把话说完,被这样期待的体验可有点新鲜,可惜他要说的并非要事,只得辜负,“好吧,我只是怀疑你看到我清闲就来气的。”

但这位听众没被辜负,反得了趣。

“如此说来,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叫我消气?”

“俏如来从来无意挑唆他人火气。”他叹,“只是一句赠与师兄: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若胸中无心?”

“那你自可撒开了兴风作浪罢。”

俏如来早已不是愿意坦言去问对方是否有心有肺的年纪。可话音落下,他看见对面冷凝的金眸似有鱼跃,就那么一下。

 

关于俏如来引鱼出水的饵,未免有点太费心思——整整一册佛论。长年除却书信不动笔墨,此番搦管急就而成,令人惊叹。确实,他们墨家上至旧时钜子,下至几位师叔,多是有点著述能耐的。雁王也并不奇怪他的师弟为何在朝廷灭佛之时偏去写佛论。他也接触过佛学,还是在当年他于羽国即位后的事。那时沙门免税占地,领大量佛图户,吃的是皇粮,宣扬的却是无君无父,遭逢荒年总有臣子的建议中包含灭佛为民,但操作上有太多肥私的可能,且羽国佛学不甚昌,权衡之时,他也见过不少市井盛传的谏止灭佛的言论。对此,他并没有更多感情偏向,那时他更像个机械物件似的运作着,尝试着,看各种行为造成的结果,再权衡出最恰当的办法。至于灭佛一项,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两个极端时期才用上的理政手段。至于臣民,忠诚的似乎该当赞同融佛为钱,造福一方。但他的师弟并不是个急公好义的人,他更擅长看出汲于正义之人的弊端。

而这本论,恰恰又是在论维摩诘,讲“亦入世亦出世”——他这个师弟,向来想求个周济各方的法子,一直想找到默苍离所言“是你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造成现在的牺牲”中那个“更好的办法”。

所以这等顶风作案,太符合这位师弟的心思,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只是每代钜子都穷尽找寻,于是这位师弟也去穷尽,做了更多多余的事,却也一无所获,到头来,面临着和默苍离相同的命运。但唯独可笑又可喜的是他人到中年还怀抱着寻出那条路的希望不放。

他为谁希望?他为什么可以一直这样希望?或者预料得悲观些吧:俏如来根本不爱世人,他不过为了自己成为“好人”,所以能将善意无情地施舍,将人们反馈的恶意权作报偿来消化——那他为何还要成为“好人”?动力仅仅来源于亡父与师尊么?

雁王穷尽试探,也同样一无所获,没能找到俏如来为这世人抱残守缺的因由。但这并不成为妨碍他略有些欣赏这位师弟的原因。

俏如来正想不到散布的途径,鬼市就给了他一个途径,于是二人便去了鬼市,自是俏如来自己去负责奔劳分发。雁王扣下一本,寻来木椅翘腿看去数页,但这书写得不是很有意思,词句仅达意,用词极简单干枯,加之光线太暗,当场他是没能看进去的。他仅注意到封面上全无署名,便对那忙碌的背影道:“当世的禁书焚书藏书毒书,大多成为后世经典、救世良方。你既然偷闲写了,不愿留名么?放弃名心,这话对庸人和钝人确实简单,但你既不自弃,又非钝人,又如何甘心?”

“你是给我制造自褒淡泊的机会吗?”白衣人闻声回身,“那也得需水准,非是故意逆波而行辄可。俏如来不过借着离经叛道做个噱头媚世,没想到在你口中,浪得了叛逆的好名声。”

他说着,又将本册子又递给路过的一名汉子,那人戴帽,眼神游离,四下踅摸。这下收了那册书,又不敢多看俏如来。止一眼,又一溜烟鬼祟地往前面拐角处跑。俏如来这才想起这人,是那日与菩提尊会面时见到那位盗了铜镜的人。

随即他撂下书和雁王,潜身跟了过去。

 

 

俏如来去惹了火,自己却避开,于是很快烧到了雁王衣角。

那收了书的人很是一番徘徊,最后到底去告了密,上缴了书。这位走投无路的造反之人脱离了军队,一番乔装,再无旧相识,有朝一日也会为朝堂卖命,这之间往往不涉及节操问题而是饥肠问题,俏如来自然明白。他见日唱寡魄告密后,转身拐回一条通向鬼市的荒僻巷子,拦路跳下,将自己手中自留的一册《维摩诘探赜》递了过去。

“虽是不值深究之作,不过你方才既徘徊,想必是有心要的。现在弄丢了,不妨我再赠你一本,权作闲时消遣。”闻者吓了一跳,没有接住那册烫手山芋,任其坠落在地。而那温和的影子又迅速消失,他怔愣片刻,将地上的书拾起来掖进了怀里。

一队负责稽查的很快踏着散乱的步履赶来,见带路的人停下不走,领头的叱了一声,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以防打草惊邪:“出什么事了!”

“没……”日唱寡魄道,“没事,右魁大人,我等着大家跟上一起过去。”

那个被换作右魁的人,马上带领属下包围了好整以暇等在椅上的雁王。那些人打着灯,其中有人骑马,举着尚同二字义旗,瞬间惊散了夜市,不少夜市行商操着家伙跑了,留下一片寂静和点点灯火,这也终于让他稍微能看清手里的书页。雁王趁机翻了两页,又觉得写得不错。良久,他才抬眼瞥了领头的来者,那人垂眼沉默着,但紧蹙的眉毛泄露了他嫉恶如仇的冲动。

“原来钓了半天,上钩的倒出在自家鱼塘。”雁王道。

“他就是那个同伙?”右魁问告密者,那人点点头,他又看向雁王——是尚未拆破斯文的人,但奇怪的,他的眼睛却只敢泛泛看向对方脸孔的方向,不敢直视那双金眸,便故作干脆问道,“俏如来在哪?躲不过,就一起请吧!”

“我也很想知道。”

“……少废话!”

“我也很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抓不住方才已经自己扑上门的猎物。”

“什么?”

雁王从喉间牵扯出一声冷笑,只瞥了那位方才经过摊子收了本佛论的人,而那个人若有似无的不停探向自己的衣内,很是紧张。雁王摇摇头,于是又将眼睛凝了凝尚同旗,他没试图藏下其中越发鄙薄的意味。

“尚同……尚同会,我许久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如今是副什么样子。”

 

 

 

五、

不是每个人都会想与阔别多年的故人把酒再叙。或许不见的时候确实隐隐臆测过彼此未来的走向,但真到相会于大路旁,却恨不能以兜帽遮蔽,寄望于彼此“相逢应不识”的矜持。“墨家的不同派门只有在战场和尚贤宫里相互认得”,这话夸赞的就是墨家十杰彼此间这样的默契。

“不意你却破坏了这种默契,率先想要‘请’俏如来,却请错人了。”

“如果说我本来的计划就是请到你,你会相信吗?毕竟,一旦发现俏如来这一‘物象’,你便像‘影子’一样,同时暗藏其中了。”

“姑且。”雁王未动桌上备好的糖渍果子,盯着薄薄帘幕外一个墨绿高冠的清秀身影,“你换作默苍离的样子示我,意图直入主题。看来你,确实是遇上了很心急的事情。”

“是我心急了?”帘外的人声音冷涩,将旧事重提,“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到我本来的样子,而我恰好作为你的心镜,映出了你希望看到的样子。”

“我倒是好奇影形刚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本来’的样子。”雁王的语言和语气似乎向来割离,他言辞常轻蔑,语气却毫无情绪,更遑论责备,“多少年了,你们一直以为默苍离的影子可以激怒我。俏如来都放弃了这样徒劳无功的尝试,为什么你不能稍作反思,换个办法?”

“一个人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总是埋藏在最深的地方。表面上不被激怒,甚至表现得平静,只能说明这个人的内心更难揣测,尤其是你这样深渊似海的人。默苍离后生可畏,我们也是不得不防。”

“哈。”

“你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有的人身为死人也很成功,竟还能让活着的人在他的阴影下,过得这么失败,就连装扮起他的模样,都不敢拿出他的气势。放过自己吧,玄之玄。默苍离没有选择九算中的任何一名墨家师兄弟继承钜子位,在事情有苗头的时候,你就应该考虑一举杀掉俏如来。”

九算各有理念,每个人所率领的势力皆各自为政,只要掌握钜子之位,就能调动墨家的力量发扬自己的理念。谁都想结束墨家这个四分五裂的局势,谁都更想让自己的想法变现,无论是为了私利、影形一族、公平、一方安宁还是墨家本身,那个人去弑杀这个完全无意统合墨家力量的钜子,都会有他充足的理由,这几乎通过相互调侃的方式,已成了公开的秘密。

“而既然杀不掉,就不妨去取得俏如来的信任,跳开默苍离,从他的徒弟那里继承为下一任钜子。可是,问题就出在如今俏如来收了他自己的徒弟,这位徒弟若顺利血继,你就很可能永远失去这个机会。”雁王一直说一些无关紧要的激怒话,却无非是在划圆,可这句随意的事实却一下踩上了帘外人的圆心痛点。

“你倒是继承了默苍离的口舌。”

“默苍离……默苍离,你的口舌离不开这三个字,太让人怜悯。”

帘外的人深重呼吸,像是从压抑的海里择一口空气:“是,正像你说的那样,时间紧迫,所以我如今不得不赌一件事。”

“喔?”

“所有事关俏如来的事你都会参与。你全部站在他的对立面,给他设障。你能不择手段,俏如来却必须严守戒律。你可以步步错,只需要一步正确就赢,而俏如来只需要一步错就前功尽弃。

“我最开始以为你嫉恨他,想要同他求个胜负,但很显然,若是如此,你就不会甘心让俏如来在劣势的情况下与你角逐。后来,你挑拨戮世摩罗一同针对俏如来,我便起疑,猜测俏如来身上存在着什么你需要达成的目的,或者你确实想杀他了。但无论杀他还是向他索需什么条件交换,这么多年你都该有机会的,你为什么将事情做得这么复杂?”

“所以?”

“所以,我要赌,你同俏如来,到底是敌是友?你到底是暗中协助他,还是仅仅出于猎手玩弄猎物的心思?而这也关系到我们的敌友关系。我并不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多一个劲敌。”

“你要用什么交换赌博的结果,也就是我的答案?”

“我没必要问你,语言已经是靠不住的东西,你又是个叫人看不透的人。凰后那样的女人,她与你共事最久,都不能预料你的行动。但俏如来不同,他虽然嘴巴日益狠毒,但毕竟和你与钜子都不一样。他是个外在行动可以表达其心中动机的人,就算缭绕着再多的迷雾,也仍然可以看透。我只看俏如来的动作。”

“他对我的态度,不代表我对他的。”

“人是将心比心的生物。”

“把人料得太纯粹,是要吃亏的。”

“而孤身受困于别人的地盘,却对主人全无礼貌的后生,也可能吃亏得更快。我知晓你精通武器,也不让智谋,但奇门遁甲却不是你擅长的事情。此刻,你我之间虽仅差一帘之距,对你而言,却如隔山海。莫忘了,是我先‘请’来了你,雁王阁下。”

“也是我自愿踏入。况且我向来不介意首战不利,说吧,你要怎么赌?”人见血就兴奋,逢赌辄性狂。说到赌,雁王也似乎有一点兴趣。

“我要赌,俏如来会不会救你。”

雁王如同听到笑话似的轻呵起来。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赌注,谁会以对方的敌人作饵来待猎物上钩呢,况且:“先不评价你的荒谬。只是你要如何让俏如来相信,你有这个本事威胁到我?”

“你似乎忘了,此次灭佛,正是墨家渗透的契机,尚同会自然已同朝堂往来。赌博这种事情,刺激的地方就在于赌注的大小。想当年,如赤羽信之介这般人物,都要在尚同会全体之力下吃大亏,羽国之主,该当不会不明白,一个国家哪怕只肯伸出一根小拇指做的事,对于一个个体而言,意味着怎样的悬殊。”

“倾尚同会和朝堂调拨之力,却赌这样一件私事么。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了。这对于我而言是个被动的赌注,我似乎不得不接受。你开的头不错,可一旦接下来变得无趣,我可能会毁约。”

“我倒觉得,我为你做的这个赌注,你很乐见。”

“在你自以为是的空隙里,要记得做好心理准备,”雁王的兴趣似乎又瞬间连同眼眸一起冷了下去,他手中的书翻过一页,之后,他只道了最后一句就丧失了任何交流的兴趣,“下了大赌注,一旦输了,要承受得起豪情的后果,师叔。”

“我记得很多年前,冥医在余生忍受亡命水的侵蚀,是为了留下钜子给徒弟的信,并扬言里面写下了九算的把柄,我到后来知道那是一张白纸,而俏如来看出了那张白纸的意涵,这件事想必你也知道的,”在这场对话中一直讨不到便宜的师叔突然怪异地笑了一声,适可而止地用问句结束了他们的对话:

“但既然是给徒弟的信,自然应该是两封。不知道另外的那一封,雁王阁下有没有收到呢?”

 

 

 

六、

如果要俏如来去概括那次荒诞的营救行为,他会称之为一场奇怪的三人赌博:提出赌博的人并没有押在任何一面,他只图观望结果,随风而动,并承担结果,决定后续行动。至于另外的两个人,却像在互相赌博,谁也不提供结果,然而各自递出疑问的半拱,组成了一座稳定的桥。那座桥就是答案。当然,这只是两位赌手心知肚明的事,当局者浊,却也多知道些旁观者所不能体察的细致处。由此可见,实在也不能总满足于俯瞰的视角,得知远观的大要,享得个清明声名,却忘了山外青山。俯瞰是没边的,总有人也去俯瞰正在俯瞰的人。

更何况局中人的所获也并非只这一点。真正使俏如来难忘的,是他们平生唯一一次交换了彼此的秘密。

那时俏如来来到赌场,看见牢狱里好整以暇,牢狱外,面容如旧而人非的两位,当机立断,举起了手中一枚焦炭杨梅似的物事后,看着雁王,像是下了一步快棋而得意催促对手的样子。雁王也回了步快棋,他将那枚于桃花洞口赠予师弟的断云石,变作了一杆火铳。

“你可以选择自己枪口要对准的人了。”

俏如来将枪口对准雁王,眯起眼睛瞄了瞄,道:“我当然选你。”

雁王冷笑了声,那分明是一把无用的空铳,他掌心向上,将另一枚断云石弹出,正送到火铳的膛口,俏如来感受到后坐力,并在那同时,像是预演好的,上膛,撤步,瞄准,一颗殷红的断云石瞬间改了弹道,射向了狱外那个假冒的绿影。

绿影左肩被射中,应声而倒。俏如来刚要上前,那人已自尽。

“影形背后还有影形,假冒之后还是假冒,看来玄师叔并不打算亲自承担这场赌局的后果。”

“现在他对我们一起下手损失太大。他不会派太多追兵,只需派人观察你落单的情况,到时再对付你即可。”

“连同落单的你一起。你老是看我清闲不过眼,这下轮到我给你找找事做。”

“有劳。”

“客气。”待断云石又回旋到铳筒,俏如来端平,朝着狱中铁栏侧着走了一枪,扫断两根,他又道,“来之前,我问过我的徒弟会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他说,他挺想知道像你这样的人,究竟会怎么死掉,所以很可能因为好奇心而选择不救你。”

“呵,那你或许该提防你的徒弟,别成为第二个雁王。”

“不会的,比起仁心,他远远不及上官鸿信。他只是在各方面都恰好而已。”

“而已?难道钜子会一代不如一代?”

“那你觉得我比起默苍离,怎么样?”像是笃定雁王必然不会回答,俏如来继续,“我还没有寻到他所不能找到的路,若是没有那条路呢?又或许世界其实没什么会越变越好的稳定秩序,只是每个人都在寻求各自想要寻求的而已。”他觉得自己这样讲话,好像又显得太友好,故而很快翻过这一页,“可惜的是,我这次没法满足徒弟的好奇心,不知道在我的最后一天来临之前,能不能让他看到这件世上最滑稽的事情。”

“有人剥夺你这项乐趣了吗?”雁王步出狱中,跟着俏如来踱出奇门甲阵。外面是旷野一片,果无大批人马围堵劫杀。

“没有。不过你既然作了我的鱼饵,俏如来效犬马之劳来搭救也是该然。”

“所以你是在回收鱼饵?”

“是啊,我越活越贪,现在只想做无本万利的生意。又或者,我好奇的,倒不是你怎么死。”

俏如来将后话撂下,而那时,雁王得知了对方有意无意藏在话尾的秘密。

 

至于俏如来获悉雁王的秘密,则要简单些:原来雁王真的需要吃饭。

他们逃亡,路过夜,树,沙碛。风凉,拢过巨大的、形如瓜子的黑石和孤瘦的马。

俏如来觉得雁王野外生活的能力,熟练得令人惊叹。在他陷入寥廓心境的时候,对方寻了绿洲,卸了马鞍,既给马松了绑,又找到了保障夜间安全的枕头——皮质马鞍易传声,这样在轻眠中也能避开不必要的战斗。

再者,火是雁王生的,肉食是对方以断云石化作羽箭猎的,素食是对方笑纳的、玄师叔款待的果脯。至于自己,则仅能负责从村民那里,按雁王的意思,用盘缠换取胡桃和盐。胡桃带壳烧红可保存数日火种,盐除了调味可以防止爆火星——虽然他茹素,仅负责吃掉果脯充饥(那果脯是栗与橄榄同调的甘清吃食,一口下去,竟有梅香,别号风流脯,可再风流,遭逢那等狼狈情况,解饱程度可实在有限),并不享用肉品,但还是被对方熟练射箭、狩猎、剥皮、掏内脏、烧火调味做肉脯的样子震撼了下。

虽然这些根据羽国擅猎,而对方的经历中必有一段戎马倥偬的事实,完全可以得知。但得见和得知不同,这之间的差距,几乎等同于道听途说,和言传身教。师者区别于书册的意义正在于此。

师者,他突然想起默苍离——俏如来越接近对方逝去时的年纪,就越倾向于在心里唤他默苍离,不再是师尊,好像自己在成长,而对方停滞在那里一样。再来,岁数一把,叫人师尊总显得太撒娇——总之默苍离对于大多数人,比一本书还薄还模糊,而他幸而被此人所亲身教导。他断定默苍离并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感性的余地,但他既然曾作为一个人存在,并遇到自己,影响了自己的轨迹,那么,剥除那些直到今天他也不能说清道明的墨家理念,剩下深埋的大部分直觉,反倒是源于一些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性。

“我在想……”发愣的俏如来被问了呆滞的缘由,于是他倒想起一事,“你知道吗,师尊留下的信,是两封,有一份被我扣下了,是你的。”

“……知道。”有时候,你刚听到并留意起一件事,就会发现这件事将被反复提起。也不知是这事本来常常照面,是自己从前不知,故未留神,还是确实就只是巧合的趣味。

“那你想要吗?”

“你觉得呢?”

“喔,我觉得你想要,想要得不得了。”俏如来道,“我觉得是个时候给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俏如来觉得自己找到了儿时与人交换玩意或糖豆的那种快乐。

“也说说看,你现在在想什么。”

“在想,我去天门寺的路上,听到市肆闲人讲起你,”雁王道,“他说你承儒仁,行墨侠,通佛事,有道心,而你我命运,如同纵横。”

俏如来偶然听过这陈腔滥调的评价,他若有所思,没有被溢美的喜悦,倒是头一回认真地想了想,道:“也许诸子百家,本同末异。当时师尊和我的父亲联手……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同的本是什么呢?”

“不甘寂寞吧。”

“我还以为你要答济世救民。”

“那岂不是让你失望,该嘲讽我的。”

“难道不是让我落空吗?”雁王道,“因为猜不到,所以总迷人。”

“不,从来不是出乎意料,是我正遂你意。”俏如来道,“我要继续给你个惊喜,师兄。”

“就是这师兄二字?”

“你这么容易惊喜的?”俏如来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待人不诚了,索性双手奉上谜底,“其实他们总结得还是简单了。我还有颗心,他们有所不知。”

“何心?”

“魔心。”——确实,这个答案一点也不出乎意料。甚至他心里的魔音和他口中的魔音几乎同时响起,共同震荡。

他是正遂我意,正遂我意。

 

 

 

七、

不要吝啬的真谛在于——按墨家功利一点的兼相利交相爱来看——你支出之后,总会有所填补,就像海滩,高处总被潮打平,低处总被沙掩埋,于是恢复常态。

俏如来终于将信赠予雁王。而与此同时,他又收到一信:他的铜镜已被人归还,由天门山菩提尊托可靠之人,在这乡茅野店,及时将喜讯转交予他。

“每次看到这面铜镜,”俏如来摩挲着手上老物,想起从前还曾以此激怒对面的人,不禁好笑,“不知为什么,可能因为物主么?总让我想起个故事来,‘镜里孤鸾’。这个词,教书先生讲,是用来表达夫妻生离死别的哀伤,但故事的本身却总让我觉得不是这样。鸾鸟被囚于樊笼而不鸣,直至有人提议叫它照镜,它见了镜中自己,一飞冲天,悲鸣而死。我从前觉得这是个奇怪的故事,这和夫妻别离有什么关系?而它又为什么要悲鸣寻死?为什么它不尝试和镜中的自己交流一下呢?后来我想,或许它早就知道镜中的正是自己,而世上与自己同类者,竟然只有自己的影子。这太空茫、孤寂,于是它自尽,与自己的影子别离。”

“但影子又毕竟不同于本象。它倒是不妨尝试一下和自己交流再死。”

“所以它还是该死?”

“该。它或许等待此刻已经多时。毕竟,它活着的时候只能作为鸟存在,除非死亡,才能去到未知的地方。不过它应该死得更明白一些,去了解他的影子——那与他本身有差别。这样它就知道,原来所有禽鸟,都与它处境相同。”

处境……影与象互相需索,冷也能与冷相互汲取么?俏如来想了想,不答话,他带了墨块纸笔应急,准备研墨回信。无水,只得去借取师兄赠别自己的一盅酒。不想,唯一的墨块却直接被雁王扔进了酒杯,慢慢浸了一盏黑水。他说:“至于影与象的差别。比如,墨是水的影。墨这么轻易,就染黑了水呢。”俏如来赶忙用茶去兑那杯墨酒,将黑水全冲出来,终于见到澄净中所剩无几的墨块,道:“未必,那只是因为水还不够多。”

可笑的是,墨染一切,水映万象,却也是墨非水不黑,水无墨不化,这两个相反的物事,失却哪项,都成不了一字一画。但其间总有细微差异,那是杯淡茶水,这是块青松墨,各有芬芳,便又不能仅以水墨纵横,简单而论了。他们就活在这细微差异的不确定性之间,汲取一些人尽不同的乐趣来。

俏如来将墨块取出,捏在指尖,要用桌上白纸回一封信,与菩提尊同庆回头的浪子。

而雁王饮酒而别,回身,展信,竟也是同样的一张白纸。那张白纸迅速被他不着力的手抛下,茫然地被风卷过,被青草芽写过,落进融冰的河——它寒日凝霜,遇暖流淌,于是新的一年又至,春水再来,明年还来,涌入百废待兴的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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