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3 禁地

“义父觉不觉得,今天下人沏的这茶有点苦涩?”

这本来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若开口的是个未满十岁还未脱奶气的小孩,那就稍嫌老成了。

“义父”本还在听着院外模模糊糊的声音,像是群童儿在唱什么歌谣,虽不清晰,只听到了个把嗟吁哀哉,声音却古怪凄厉——许是什么送丧的队伍吧。

他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对面的孩子在说话。

“怎么讲?”

接话这位义父正是本地知县,王忌。

其实寻常孩子随口说句莫名的话大人是不会理睬的,可这个孩子不同,他的每句话都不得不令人在意。

“这茶味千回百转、噬心沁骨,回味更是怨怼不散,不知道喝下去以后,会不会烧了脾胃,”男孩说的煞有介事,手上却不经意地把玩着衣角接着道,“让我不禁想起一个人了。”

一句话之间,王忌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以至于他根本忘了去配合着问一声是谁,对方却已经开口揭晓。

“这个人我们都很熟悉。两年前温邯卢,也就是亡父,他凭借里老的地位、闲云医馆的势力带头造反。那时人户逃亡严重,温邯卢意图给逋欠赋税的乡民降低役钱。一时闹得乡里混乱,场面难以收束。眼看私自抬高赋税的事就要传到知府耳中,知县大人不禁下了狠手——可惜没有用上,倒是温皇不肖,弑父平乱,尽斩五百无辜参与的乡民,将父首献出,才保得一命,博得了义父青睐,实乃一时佳话,如今想来,还颇为感慨。”

像是文火轻轻煎熬的药草终于沸腾,每个由底蹿升而上的气泡都满载着滚烫的气焰,烫在听者的心上——两年过去了,这本是眼前这个孩子绝对不会开口提及的事情的。

而禁地一旦被触及,总是发生什么改变。

“我本以为你会是个聪明的孩子,”王忌尚算慈祥的眼睛忽然陷进肥沃的眼窝里,变得有些阴仄,“不会总拿着从前的功业向义父请赏的。”

温皇闻言又烂漫地扬了扬小眉毛。

“如果我突然变笨了,义父会原谅我吗?”

王忌大手一挥,眼看就要捏捏小孩凑过来的脸颊——

“小皇儿啊,你要知道,有些错误可以犯无数次,有些呢只犯一次,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喽!”

——可惜那双大手还没伸到孩子的脸上,却被对面的小小少年用两个指头夹住了。

臂膀窜麻,瞬间便动弹不得。

“我当然知道啊。知县大人曾暗中派人将毒投于温姓全家的饭菜中时,我可是差一点就送命了,这个错误就算回头……”小孩细长的眉目眯成危险的弧度,“也是死路一条啊。”

王忌心中陡然一惊,另一只未被控制的手连忙向对面的男孩袭去。

那小孩扯着对方的一只手后仰,带动着王忌的身形也不稳得一晃,这一拳根本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完全失了准头。

而温皇手中暗自发力,五声脆响之后,王忌只觉得手指完全丧失了感觉,无骨似的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我好像从来还没向知县大人展现温家的医术。”

那孩子眼神中的光残忍至极,又是五声脆响,王忌断裂的手指一一恢复了知觉,瞬间的疼痛让他尖叫起来,他几乎在对面一名幼童的口中看到了虎狼的獠牙。

“来人!来人啊!”

王忌趁着对方松开自己断手的一刹那赶忙抽臂起身,欲夺门而出。谁知他刚走出两步,只觉后颈悚然一凉,一只小手已经轻轻扣在上面,微微突出的指尖在其上逡巡片刻,麻痒得厉害——

方才的歌谣也与此同时逼在王忌的耳畔。

一群童儿撕扯着稚嫩的喉咙,尖厉刺耳的古怪声越来越清晰:

        县爷爱财不爱民,锦绣墙里枕金银。 

        前日幼虎提头去,不见墙外骨嶙嶙。

        嗟吁兮,嗟吁兮,安知养虎终不期。

        噫吁兮,噫吁兮。且看旧仇成新鬼——

“生杀瞬瞬眼凄凄!” 

被叫进来的仆役看到的,已经是在地上滚落几遭的头颅。

还有一个无头直立的尸体,在它身后的幼童站在木椅上,指尖向前微微一戳——只见那王忌的身子下坠之时手上还犹有挣扎的动作,可这挣扎拦不住前倾、下跪的趋势,庞然之躯最终如泥般坍在了地上。

没想到赶来的仆役竟有一陌生面孔,他不惊不惧,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绕开尸体走到了温皇的面前。

“看来大仇已了。”

“不为报仇,”温皇从袖中递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匣,“这蛊,可医按察使之隐疾。”

“那么,你要什么?”来者接过小匣,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面前的孩子,咳嗽了几声接着道:

“是要替温家昭雪,让这位王知县身后名如涎水般污秽?还是随我步入仕途,得名利富贵?”

“温皇重罪之身,自不能向按察使大人索求无度,”小孩从木椅上跳下来,郑重揖手道,“温皇只求一陋院隐居,和闲云医馆的残迹形制相似即可。”

“可惜现在走出这个院子,没有村民不怕你,没有人会不想杀你,新来的知县兴许还会考虑办了你,立一首功。”

“唉,听起来我的处境很凄凉啊,”小孩笑道,“为免除我和按察使大人都奔波操劳,倒是还有一个法子的。”

那位‘仆役’摘下面具,冠玉之面会意一笑,道:“这里是呆不得了,你换个他处吧。”

“那就寻个僻静处……”少年闭上眼睛,久在樊笼禁锢,复得乘物游心,他临时起意,做了一个决定:

“武陵吧。”

 

惯于独居的人几乎没必要装睡,顶多只有懒睡。

所以温皇在第一次做起这种事的时候,倒也没有多自在。

 

赤羽昨日走得突然,回屋稍作清扫便倒下昏睡,再起来的时候竟已鸡鸣。自己昨日顺手备下的清粥小菜到深夜再去看,也仍是一口没动。

温皇就顺手又请了次脉。

脉象和此人本身的烈性不同,轻而弱,偶尔近乎停止,偶尔又拨弦般悸动不已。温皇一时也难判断是何病症。

他目前只知这是难缠罕见的病症,而病人也是难得有趣的病人。

温皇睡得早,外面天光还未亮的时候其实就已醒了,正迟疑着要起身,抬头看窗外的院子里有个红衣身影,几番辗转摸进了灶房。灶房里头响动不断,当他开始有点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时,赤羽却已经点了盏暗灯,端着菜粥走了进来。

 

赤羽本以为正房应是温皇休憩之所,可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三十排书橱。

可前院除却授业之所就只有——秋夜可不算暖和,他不会追求什么自然境界躺在桥上睡吧?

赤羽摇头甩了甩这个荒谬的想法,忽然又了然:温皇该是住在东厢的“禁地”里了。只有他愿意出现时,我才能见到。不过他每日授课,总有机会得见一面。

思及此,他也就将手上的清粥撂下,点了盏屋中蜡台,专心琢磨起了面前这位隐士浩如烟海的藏书。

此处藏书和别处的码法都不同。赤羽略看一眼只觉混乱无比,看来屋主人那句对他自己“个性疏懒”的总结确实也十分精当。

可细细看去却又不是。

最外面的藏书是启蒙,再入内有不少是赤羽已读过的,复又几步则是听说过未读过的,越往深处去,橱中的书册就越珍贵、越秘密、越有趣。赤羽随手取出一本论法术势与王道的藏书,将蜡台妥善放置,借光览书。

书中论述虽不作惊人之语,却有诸多方面与自己长久形成的思路大异其趣。读之好似两股相当的逆流相互冲撞,赤羽一时既惊又喜。

书册不厚,观者读罢长出口气,只觉得重重紧迫之后,又豁然有所悟。

不觉间天色始亮。

他方才看得太入迷,一时全忽略了周遭情况,以至于回身想要向更深处再走时,竟猛然发现身后再无书橱。

只有一榻一人。

榻上的人盖着薄被,披着月白里衣,犹在梦中。

赤羽本来被这一幕吓得多少有些怔愣,可多看两眼又觉得这一幕安静得舒服。

这人竟选择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做窝,该说他文气彻骨与书同眠,还是只为方便取书随意将就呢?

赤羽目光一移,又瞥见温皇的一只手还若有若无地夹着枕边的一册书,知他该是习惯不好,侧躺看书时睡着了。思及此又不由会心一笑,轻轻挪开他压住的书随手翻看。

是一册讲针法的书。

念及他是医者之后,多少还是会略通医术的吧?赤羽正胡乱想着,书页被风吹得回翻几页,刚好落在对方有墨迹画批之处。

上书:盖针石刺激之效与汤剂略同,久用而不灵,久刺则不至,身麻木矣;人间酒肉财色琴棋书画亦如此,饱腹不适,财多生乱,学富而乏,情过则伤,心麻木矣。若不欲如此,则要适当规避所擅、所好、所爱者——

这段挤得紧凑,写到最后没了空地,于是隔了几列又见寥寥数字,却写得颇为犹豫。

“走到冷处去。”

确有其理。

赤羽左思右想,脑中是认可这则想法的,可心里又隐隐想要反驳。

如果纵情纵欲是一时愉快,到最后落得惨烈苦楚,那么节约感情、规避所爱就会更加快乐么?离开温暖,走进冷处,还不一样是苦——如此一来这二者的区别不过就是一口吞了块糖与随身带上糖偶尔拿出来舔一舔的区别了么?

只不过省着感情,这一路能走得更长些罢了。

赤羽看得烦闷,索性将书翻回了温皇方才指尖夹住的那页扣在了一旁。

眼看时间已不算太早,估摸着也该是温皇居士给小和尚们上早课的时间了,可这人怎么一点没有要醒的意思?

如果直接叫他起来……昨天才刚认识的话,如此算不算有些逾矩?

他一向果断,现在倒嫌自己温吞犹豫了。

这一犹豫之间,也就多看了几眼他的睡相。赤羽发现这人有一根睫毛孤零零地落在了脸颊上,也就不自觉地将手伸了出去,轻轻拨开。

可惜很不巧,与此同时被他拨开的,还有温皇突然茫然睁开的眼睛。

赤羽用最快的速度撤了手,顺势搭在刚刚被自己放在一旁的针法书上翻着页,就连表情也无甚异样。

赤羽不咸不淡地问:“我吵醒的?”

温皇很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冒犯了。”

赤羽这话说得硬邦邦。

“都习惯了。”

温皇这话说得软绵绵。

赤羽知他埋怨的是昨天自己的言辞,也就以退为进,顺着他道:

“昨天我的言辞并无强迫温先生的意思,只是欣赏你的剔透见解,所以急切了些,”赤羽道,“也多谢昨晚的款待。”

“粗茶淡饭,算不上款待。”

真是礼貌又温和的对话。昨日恨不能叫我飞流直下三千尺,今天我又成百尺危楼上的星辰了耶。

温皇摇了摇头,这也变得忒快了。

说话间医馆里已有个把早来的孩子。教书先生起身束发穿衣罢,瞥见屋中这个好像犯了什么错误、怎么站着都不自在的人,不由得想笑。

又忍住了。

“听说早起醒来不起身,回笼觉里的梦都是噩梦,专来惩罚懒人的,”赤羽见气氛尴尬,不由地随口一说,“温皇有这种体验吗?”

“如果回笼都要惩罚,那如赤羽先生处处可为床榻之人岂不是更该罚了?”温皇笑道,“我确实做了梦,却未必是噩梦。”

“哦?”

温皇忽看着赤羽道:“我梦见我杀人,杀了我的父亲,杀了五百乡民,与按察使交易,共谋除去知县,终于躲到了桃花源里。”

赤羽早已知晓,可听他亲口随意地讲出却还是难掩惊讶。

“先生倒是坦诚。”

“你既问了,我也不过据实以答。坦诚对方已经知道的事情,也就算不得什么坦诚了,是么,赤羽先生?”

“呵,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我若对温先生半点了解也无,全凭一卷檄文千里寻来,那对于常人来说是知音佳话,对于西剑流的军师来说却只是冲动无智。”

“可我一介避世草民还不知赤羽,先生就逼命而来了。”

“知我?且凭本事吧。”

赤羽冷哼一声,没想到自己欲缓解尴尬却被对方弄得更加尴尬,表面温和,实则真真一点也不顺着你的意思走。

屋中那人又唉叹一声。

“西厢房里有个浴桶,待会你自己在灶房烧水,可以洗身,”温皇似是随意取了件自己的衣衫递了过去,“我先去授课。若不弃嫌,可以先换这件。”

赤羽怔愣接过。落在手中的薄衫平凡无奇,料子摸起来却听舒服。其上唯一的修饰,就是半臂外套上绣了只凶神恶煞的鹰隼。

如果不是那鹰隼的颈上都是绒毛,赤羽还以为他在讽自己戾气太盛。

 

他又抬头去看温皇的背影。

那人将自己清晨撂在门口已冷透的早饭端起来,带走,往前院去了。

赤羽眯了眯眼睛,看清对方的裾尾暗纹隐约是一只温驯的小鹿。

可鹿的角也刺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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