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SBR/乔尼中心]蠕虫

80s摇滚AU

瘫痪土豆尼X天才乐手尼 

 

“世上难道有什么事,能比亲吻到自己的嘴唇更甜美吗?”

 

乔尼坐在复古游船上,看着身旁的女伴,时不时又借着单臂抱膝的姿势瞥一眼手表。目前是晚间八时四十五分,与远处的钟楼无差。

“人真不少啊……”女伴在挤挤挨挨之间叹了口气。

“早要是听我的,包一条空船,你也免遭这罪。”

“哦,得了。你这天才乐手的特权光行使在舞台上不够,”女伴狎昵地捏了下乔尼的脸蛋,“还要侵占河道吗?”

意识到是句奉承,乔尼礼貌地吻了下对方的额头。

事实上他只是混迹在一个随时可能解散的地下乐队,因私刻了张布鲁斯摇滚,小赚了一笔。嚎叫的句子艾伦金斯堡在50年代就写出来了,他写不来。他尚且是在衬衫外套着一件羊毛开衫的散漫和弦,没有什么事情要吼给虚空。至于天才乐手?恐怕谈不上。尽管在这个行当里,不明着暗着自诩天才的人几乎可疑,但在成果未得到普世的,直观的,数字的表现之前,任何自证行为都是可笑的。

此刻女伴或许只是随意调侃,而自己却想了这许多也是可笑的。

 

不过对于乔尼乔斯达而言,今天无疑是个美妙的日子。天空上的那块矿物很美,一如既往勉强皎洁着。女伴也美,是他不久前照顾父亲住院时刚交往的一名护士。比起之前那些被父亲叱为“一夜乍富的乡巴佬诞下的野兽小姐”,眼前这位举止得体的女孩显然颇讨父亲欢心。

“他从来没对我笑过,”趁父亲午睡,乔尼极低声地阐述了句事实,“像刚才对你那样。”

“不过,至少他也随着你从肯塔基搬来纽约了不是。”

可他没来看过我的现场,也没兴趣和我讲话,乔尼心想着,摇了摇头:“他来这里不过看诊,顺便采买些牧场上用的新玩意,很快就会回列克星敦了。”

“说不定呢……”

“好啦,你快点换衣服去吧。”

 

难得今天女伴早班,加上昨日自己和队友调整新曲至深宵,过程也算顺利——至少迪亚哥没挑刺。到医院探视时,父亲也早已习惯了自己“流里流气”的打扮,没多作评论。下午刚到,他就迫不及待出了病房,在医院门口等待着女伴换上常服同自己约会,一切都很愉快。

乔尼确信自己等到了位佳人。她今日打扮精心,穿着素净织锦长裙,颈子上悄悄缀着意式的波纹衣领,最可喜的是她衣领间正挂着自己不久前赠予的项链,小巧的红色宝石映衬白皙的脖颈,十分得宜。不过,就在乔尼以为自己即将与一位文静的女士游园时,出乎意料的,女伴竟以家中无人为由,对他发出了邀约。于是,护士的职装剥去,淑女的外套褪下,到了最后,得体的面纱也在卧房门后被女人自主揭开。是无衣的野兽。

是的,在诱惑与被诱惑中,他们彼此抚摸,度过了一个温馨的下午。乔尼甚至忘记了午饭,只记得自己将女人压在一面书墙上,枕于对方柔软的胸脯。他记起幼年时分,哥哥发现他腿部抽筋,常去取牧场上怀胎母羊的奶,在晚上煮过给他喝。而现在短暂感受到的,就是那样的感觉。

温存过后,他们拥抱着歇息,在丝绒被上醒来。喝过热红茶暖胃,又出门共享了一顿舒适晚餐。再之后就是现在了,在女伴的倡议下,他们坐上了这座游船,并在观罢河畔景色后即将分别。一切都美妙极了,乔尼想,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心不在焉,甚至忍不住回忆起某些细节——

在将女人压在书架上时,他清楚得记住了那个书格中盛放的东西。除却南丁格尔的《护理札记》,最引人注目的是眼前厚厚的《存在与虚无》与《第二性》,它们无缝相倚。而乔尼却觉得此时自己和女伴却并非如此,他甚至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像是那本被远远撂在边角的薄薄一册《异乡人》。是的,隔膜,尽管他似乎得到了一位女伴的坦诚相待,但那无非是表面功夫。实际上倒像是自己被无形中俯瞰着,挖取着。

她的女伴在向他索求什么呢?就像从前的姑娘一样索求着体验他吗?他不知道,也不忍揣测对方的真实诉求。

 

这时女伴轻轻肘了下,终于将他的神牵回。他顺着对方纤长的手指看去——是坐在他们对面的人。桅灯淡淡的白色光线从上往下铺盖着,谁也看不到那人深陷于兜帽阴影的上半张脸,只见其苍白的唇紧绷,如合盖的棺,颈间的金发也暗淡。但这反添一种神秘感,仿佛此人有一个极具吸引力的场。

“和你……似乎有点像喔。”

女伴一边压低声音在乔尼耳边说着,一边凑出二郎腿中跷起的那条,借着放下腿的姿势,用鞋尖柔柔顺着对面那名男子的胫骨滑下,又在脚腕处挑逗。

乔尼登时语塞,他迎着女友看向自己半是挑衅半是玩笑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这位新晋的花花公子还不擅表达嫉妒,他只觉得那种隔膜感是正确的,这位女士实在喜欢挑战他,与女伴的竞争常叫他疲于应对——她将他视为白鲸还是马林鱼了呢?

“哪里像了,”好在乔尼心底虽里是个不识逗的,表面却还算识趣,他迎着女伴那玩味的眼神,颇自尊地笑了下,“是我的话,不会毫无反应。”

确实,对面那位戴着兜帽的中年男子对这一挑逗行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无动于衷。但乔尼却很难无动于衷,随着女伴对神秘男子的不懈试探,乔尼将松垮抓握着她的手松开了。

“不是吧,你在生气?”女伴嬉笑着抓回他的手,“难道你想要我的忠诚吗?”

他知道对方正期待着他更为生涩的反应。

“那或许不是我所能奢求的,女士。”

“死人!”

女伴翻了个白眼,轻声怨了一句,不知指谁。应该是在骂对面那个毫无反应的男人。乔尼没听清,因为就在刚才,他分神看到对面那尊雕塑般的人动了下,银灰色金属的光泽从袖间一闪而过。

很快,船泊码头,女伴收获了那位神秘人无动于衷的体面理由:原来船舷上放置的那架有木质扶手的折叠轮椅是他的。

乔尼回头看到那人仅上肢使力,却以一种很自然的姿势坐上了轮椅。很快,轮椅沿着河岸浮桥向街道驶来。

他不知道自己好奇的眼神是否失礼,又是否被对方注意到。只是在经过自己身边时,那架轮椅不着痕迹地顿了下,又在一瞬间调转了方向,迅速淹没进街心的人群。乔尼确信自己正在那一瞬瞥见了对方的侧脸,而男人也正看着他。

那是双丧失生机的眼睛,投射出的,像是饱腹的乌鸦看待死物的眼神。

 

 

入夜前排练好了新写的成曲,年轻人们决定去屋顶酒吧小玩一通。当乔尼被乐队里的伙计问到为什么没带上次那个女伴来时,他说:“可能她觉得跟我不太合适。”

“还是乔斯达卿有风度。”迪亚哥坐在棕榈树外的围凳上,对此报以一声轻嗤。

乔尼端着杯咖啡,刚要坐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迪亚哥后倚了下树,一粒蝇卵似的黄色棕榈花瓣落在了他的杯中,腾出点点白色粉末。

“是我被甩。”他直说。

“多半是你冷淡到迫使别人不得不如此吧,狡猾的人啊……”迪亚哥吹了个口哨,“不要影响工作喔,出了岔子可是谁也没有工夫去安抚一个受伤的心灵的。”

“不会影响你赚钱的,迪亚哥,我也不需要您的关怀。一切更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这似乎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乔尼将这话和咖啡一块撂下,起身说要去趟楼下点杯酒。

“没和你吵,”另外一名队友特兰向迪亚哥扬了下眉,“乔斯达今天心情不错。”

迪亚哥布兰度向虚空举了下酒杯,眯了下眼睛,没说话。

 

其实乔尼今天的心情说不上多妙。新曲排练好的快乐,与其说是在同队友的种种隐性对抗后伴随着成果一并出现,毋宁说仅存在于最初对顺利的幻象之中。不过,毕竟了却桩事,情绪也不至于糟。何况屋顶酒吧正播放着Fleetwood Mac的Little Lies,清甜略酸的流行小品,算是新专辑里他最喜欢的一首,虽然整个新专辑在他心中远不如上一张Tusk。

将买酒的找零收进裤袋,正沉醉地想要随意哼两声,乔尼忽然瞥见角落里的一名金发男人。在觉得眼熟之前,轻微的恐惧感先一步提醒他了,是上次在游船上看见的那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错不了,那人在身后座位与墙壁的夹缝里塞下了那架轮椅。

而对方像是对他的目光尤其敏感一般,立即从咖啡杯顶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乔尼无法闪避,正当他尴尬地想要移开脸扭身上楼的时候,却看到那人抬手,招呼自己过去。

所幸,乔尼并不是个太认生的人,甚至惯于陌生人的搭讪,而且向天发誓,他绝非因上次女伴的事嫉妒此人,正相反,比起女伴,他甚至更想引这位中年男子为同伴。如果说他在走到那人身前的短短几步路上有什么顾虑,那一定是因为对方那晦暗的气质,而抹消他的顾虑的,却同样是对于对方那种阴沉感的好奇。

“你好,”那人说,“我们又见面了。”

乔尼随意应了两句,便开始直入主题地试探对方是做什么的。他确信自己上一次在对方的袖口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枪影,这无疑让一个看过《教父》的美国男孩对其抱有了某种幻象。

而对方却冷笑了下,不知道是不是酒吧中反复响起Tell me lies, tell me sweet little lies的唱段——将Tell唱得略像Tod,从而启发了眼前的男人,他给出了一个比乔尼隐含的幻象更富想象力的句子。

“我可能是你的死神。”

“我知道死神,”乔尼以为对方调侃自己,索性也不吝调侃对方,“但我的死神不该是姿态曼妙地诱惑我迈向死亡么?你只不过想一枪毙了我,未免太逊了。而且你看上去和我相似,就像多年后的我——不过,想许我不会如你过得这样惨淡。”

“每个人的死神不过是他自己内心的投射,”男人说得面无表情,煞有介事,“也有人认为只有自己能制裁自己。”

“抱歉,无缘无故的,我并不想死。你出现得不是时候。”

“或许这次不是你想见我,而是我想见你。”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们相遇的原因有两种可能。首先,是你对未来无望,想到了死亡。其次是未来的你,也就是我,在回顾往日时,觉得你不如此时死了为好。这都可能造成我们今天的见面。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死神。”

乔尼的笑意僵在脸上,他猛地伸出手抓住对方再次动起来的袖子,那一刻,他触碰到了一个实在的身体,实在的手指,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尽管过低了些也足以慰劳他心。至于从对方手中抢夺来的,不过是个巴掌大的银灰色便签本,上面有几张不知所谓的速写。

“我几乎就快信了,”乔尼终于松了口气,将未竟的笑容完成,“我请你一杯,给我画张速写好吧,画家?”

事实证明,永远不要自作主张地强迫一名画家为自己作肖像,因为他很有可能更乐意来张抽象画,诚实地依照心意给你画成一条蜷缩的蠕虫——温吞,软弱,庸常,繁多,用偷取的东西沾沾自喜,忘却罪恶,佯作不知自己只是寄生于死者身上的劣等品——并和你同样自作主张,声称自己是唯一看进你灵魂深处的人。

“操!”

乔尼一时气得语塞,扯破那页,将便签本抛掷归还。如果他也会作画,寥寥几笔,他一定将对方勾勒得更加恶毒——不妨画个霉腐的骷髅。但他做不到。他做不到断然否定眼前这个人,尽管他看上去相当落魄,相当恶劣。他一直克制不去看对方柴瘦萎缩的腿,但他已经看到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碎开,而那本身让他不想面对。于是他无言地离开了。

因为模样相似,故自相见那日,他就对这个人隐隐报以妄想,就像妊娠的母亲在设想自己孕育的孩子那样——某一刻至少不无自恋的柔情。可当剖膛破肚,一切发生,他却看到腹上卧着的是个丑陋且瘫痪的畸婴,正伸手要扼他的喉咙。

那无疑叫人难过。

 

 

如果挥霍也能作为一种职业,那么乔尼自认算有天分的。乐队小赚的一笔钱,特兰没什么安排,迪亚哥利滚利地存着,就属自己花的最快。眼下他还搂着新的女友走在街上,酒喝到朦朦微醺,不知快到家门口,只知对方念着要在周末相约去看什么女星的戏剧演出——桃乐丝帕克还是桃乐丝佩里?怎样都好。

尽管这个女伴比起上一个聒噪,但好歹让他轻松,会由他作决定,倚靠他,而且大约是不会突然给他出难题的。

“你有没有在听啦!”就是过于爱娇了些。

乔尼皱了下眉,对方嗔怪地搡了他一把,也没再问,只叮嘱他记住时间,不要迟到,他深吸口气点了好几下头。

“干嘛啦这么敷衍,说,我刚才说的是几点见。”

“上午十点,十点。”事实上只是耳朵记忆,嘴巴学舌,至于脑子那时在想什么呢,他在想是不是该再赚一笔,买辆车子。

“乔纳森!”

远处熟悉的声音叫住自己的名字,乔尼瞬间意识到是自己父亲,一种迷幻与不耐烦混淆的自我陶醉,几乎在瞬间就演变成了某种惊醒的乖顺。这下他不自觉地撒开女伴的腰,叫她先走,下次再见。女伴显然还不明白这忽冷忽热的意思,乔尼咬着下唇重复:“快走,我爸!”

“你没和他说起过我吗?好吧,”女孩丧气,不过反而照着他的脸颊故意补上了个离别的吻,“周末十点,不要忘了。快回去,别让父亲担心你喔,我的小乖乖。”

“放心,他不会。”

 

乔尼不声不响,没打招呼,随着从医院回来的父亲进了屋门。显然,对方在用沉默表达愤怒,父亲对于自己那位轻佻的新女伴显然不满意。但他也甚觉自己没什么好说,反正父亲过几天就回列克星敦了,自己的生活他横竖也管不着。寻思着,他就打算先洗个澡,回屋自己打磨下昨天新配的歌词。可正当他擦着头发将卧室的门关上,把手刚刚开始回弹,却又被外面一股蛮横的力气再次按下。

“您、您进我屋做什么?”

乔尼被金属把手硌到腰,狠推进屋。在听见身后的门猛然关上的时候,他转过身,发现身后的人却并不是他的父亲。

“你怎么进来的——”是他那位该死的死神先生。

只是乔尼还不及将话问完,外面就传来父亲的絮言絮语,询问他说了什么,他瞥了眼轮椅上的人,隔着门道了声没事。

“我建议你,乔纳森,至少我在家的时候,举止讲话不要这样一惊一乍。我离开以后,你自然可以快活你自己的,胡闹的日子还会有很多,你的青春还有大把可供浪费,呵。不过这几天我还是得拜托你给我留点清闲。”

“知道了。”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没谁,我自言自语……”

“我是说,在进门之前的那个,和你走在一起的人。”

乔尼想要推开门说明情况,手上却将已经关好的门更推得紧了。

“那是我一朋友。”

“是吗,一个朋友,”可惜租住房虽大,隔音却并没那么好,电台雪花屏的嘶嘶噪声连同父亲的声音一起清晰地自客厅传来,“如果是尼克拉斯,想必不会交上那种举止典雅的‘朋友’。”

乔尼感到自己若不主动回应,这场无声的对抗将以一个微不足道的诱因启,将口子越咧越大。但真到要解释,他又实在不知这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只得支支吾吾,不经思考,仅仅是想要让对方的语言止息——就像盲目地摁住开裂的伤口,而非冷静地缝合——不断而机械地答应:“您说的对,可是……”可是他又什么也可是不出来。

“砰!”

这时,耳边呼地过了一阵风,紧接着,从身后砸在门上的一本书就在乔尼面前笔直得坠在了地上。

“什么声音?”父亲警觉,“你在砸门?”

“说是,说你愤怒。”

乔尼听见身后那位死神的声音低低传来,像巢穴间刮过阴风。

“和他说你很愤怒,乔尼。”

 

愤怒?

先不说自己是否真的愤怒,他根本就没弄明白身后这位死神先生究竟什么来头,此刻对其建议也不知所措。而那人见乔尼不说话,单手撑着下巴冷笑了一下,这回他的声音够大,足以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到。

“老子交什么样的女朋友,跟你有他妈的什么关系!”

乔尼几乎想冲过去捂住对方的嘴,可事实上他一动未动——他惊诧于对方完全舒展喉咙时竟有和自己同样的声音。本能地,他察觉出父亲即将起身向自己的屋子走来,连忙想将轮椅并那人一同藏到衣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但那里分明不足放下一个人。

“你说什么?”声音越来越近,“混账,你再说一遍?天哪,你的举止真让人失望透顶,这也是你的‘朋友’们教给你的好礼仪吗……”

几乎无暇有所感受,乔尼在父亲靠近的脚步声中急慌慌地将轮椅上的人拉起来推搡在床后的地板上,再将轮椅本身折叠掖在方才无法塞进的缝隙里,这之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坐回床上,掩饰身后——尽管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想掩护这个闯入者,而不是向父亲揭发这桩超乎他理解能力的怪事。

这时他又听见身后那位闯入者的声音:

“说你对他更失望,要永远离开他。”

乔尼不住摇头抗拒,前半句是确实,后半句太过激,眼下实不至于说这样的话……

“怎么,你怕摆脱这位好爸爸之后会少了经济来源么?”

他已经不知道是要憎恶父亲的念叨还是身后恶劣的怂恿,他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两边的刺耳絮语扯破逼疯,一个在他的神经上不断用刀尖剐蹭,一个将他开膛,不断在眼前摇晃着那只深潜他体内正颤栗着的蠕虫。

“父亲,我——”

“为什么上苍总喜欢让好孩子短命!”随着这样一声喟叹,屋门打开了,“别忘了你现在还在用着我的钱偿付这里的房租,凭你区区那点攒项,能常年租得下体面的房子在您的‘女朋友’面前炫耀吗?”

紧接着,乔尼意识到自己后背抵住了一个冰冷的枪口,他冷汗直冒,紧张得不行,而那枪口也几乎是在颤抖的,一如它声音的主人:

“说,去他大爷的,我正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道声音小极,却清晰,就像从心震到喉咙后才被大脑感知的。

“我想以后要是乐队渐渐景气,我可以——”

“是,您伟大的乐队现在终于赚点钱了,”不及乔尼耐心答复,父亲已然为他的态度激怒,“现在,立刻,马上,把你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都还我,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我的小嬉皮?小阔佬?”

在肩膀剧烈起伏间,乔尼又听见身后的声音——而他发现父亲居然完全听不到。

“在他让你滚出家门之前,把你的钱全留给他。主动说永远不再回来,主动说。”

乔尼嗫嚅,喉咙里溢出一声极为短促的呻吟后再无声音。他只是站起来,简单穿上了衣服,背着吉他,在一阵推搡和对抗中狼狈地走出了家门。

临了,他尝试着踢了几下楼房外的墙壁,似乎试图想要骂一句什么。

“操……”

可惜不仅踢的那一脚下意识地选了在灰色而非白色的墙面上,而且还踢得毫无力道。甚至就连在空无一人的地方,他也无法对着墙壁骂一句像样的脏话。这让他想起总有人能和宠物在孤独时谈心,但他儿时未曾和达尼讲过一句话,即使被迫抛弃它的那天,他也只会抱着它哀哀哭泣。

在此类事上自我强迫,即使做到也无疑形同表演,而自己也从来无法听从那个明智的声音,将生活表演得更快意一些。

做不到。这叫他觉着自己真懦弱。也许自己并不适合摇滚,而适合绷起面孔,去吟唱状似无欲无求的中世纪民谣。

 

这时,仿佛某种感应,乔尼向身后的虚空开了口,他居然笑说:“你缺德。影响了我却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死神承认:“没错。”

“愤怒是可大可小的东西,你非要那么夸大地说给他。明明今天只是件太小的事……这个诱因太小了。”

“那么将所有的恼怒累计,你真觉得这夸大了矛盾么?”死神先生继续道,“我说的有哪句和你心中想说的不同?”

“但今天这种方式不好。我其实只要自己明白就好了……尽管我每时每刻都耗尽了全部精力活着,但这件事犯不上让我的父亲理解,我没在奢求那种东西。很久之前就不。”

“不。别想着不要伤害任何人就能成就自身。你对自我的认知绝对有赖于旁人。人都是在征服他者的时候征服自己,你必须彻底征服你的父亲才能找到你自己的路,没有处于中间的温吞选项。”

“是吗……”

“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如果你试着去骑一匹马,就会明白了。”

“谢谢。”乔尼颔首,“或许我确实想体验一下这种彻底的感觉,你才会再次出现。”

“恕我直言,远非彻底。”

“对我而言就是彻底。我的内心已经这样决定,不会改变了。也不会再倚靠任何旁人。”

“不,”轮椅上的人却摇头,“乔尼,你还会来祈求我的。你将发现你最终能请求的人只有我。不是他,也不是她们。”

“你到底是谁?”乔尼叹息了一声,这次终于躬下身子,想要仔仔细细地将对面的人看清,但他无法看清,对面的人仍像蒙在桅灯下的雾气里,“你究竟是不是我?还是说,你是来帮助我的人?”

“我是一个等待你来乞求和希望的人。我怎会不知道你这温驯的人,藏着一颗无比贪婪的心……”乔尼仿佛被对方的声音定住,以至于对方凑上来赠予的一个冰冷的吻已经从他的唇上飘开,他也仿若不曾察觉,“我将是永远注视你的人,聆听着你的祈祷,期待着完成你的愿望。而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会赐你死亡。”

“那么,奉劝你先祈祷我将让你失这一望吧。”

乔尼这样说着,先行一步,跑也似地准备离开。尽管仍然无法清晰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但他打算不必追究。因为……他刚才似乎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睛里终于涌动上来一点笑意。颇苦的笑意。这让他觉得对方不再危险。

而这也叫他突然意识到前几次见面,这个人从不曾笑过的事实。

怔愣地跑出许久,乔尼才想停下翻自己的裤兜,里面除却塞得乱七八糟的找零大约可供度过两天之外,从此他不再具有一分资产。

或许能撑到周末十点那场什么桃乐丝的戏剧表演吧——这是乔尼第一个念头。随后,他在夜风中重新背起琴袋,扣紧了刺绣牛仔夹克的领口。

 

 

据说工作日最后一天的下午是每周中最为人性的下午,鲜有人会在这时祈祷,漫天妄想才是正途。那是适合作故事开头的气氛,明快,充满希望,仿佛万事皆可做得,虽有一抹阴翳:两天后一切即将再度轮回。谁都知道,可是谁会去管它呢。绝望地祈祷再多一分的快乐那是周末的夜晚要做的事情,提前用难过干预快乐,岂非太不划算。

但这就造成了当周末结束的夜晚,神祇由于听祈祷而太过忙碌了。

作为他,本来是决定为神分忧,才来到这家医院门口去看乔尼乔斯达的。至少,他想,这个人的愿望不要神意来负责——如果这个和女朋友逛剧院逛到瘫痪的愚人觉得无地自容,如果这个沉入泥沙后再无人问津的年轻人只求速死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满足他的愿望。他将来代神制裁,结束他的痛苦。

他只等一个信号,一个双手向上乞求的姿势。

然而他等在病房门口,除了听到乔尼一声强横过一声的怨,叹,叫嚷,吩咐,责骂,或是受辱之外,没等到他要听的句子。他看着那位年轻人痛到痉挛,仿佛在看一场分娩。汗珠从那具滚烫的身上凉凉滚落,他每每以为乔尼即将死去,细看却是活得沸腾。

他看着他,彻夜无眠,直到崭新一周的晨雾即将散去,他才猜想到,对方或许是在履行叫自己失望的诺言。于是他转动轮椅,打开楼道的窗户,向天空开了一枪。

是林叶簌簌,无比清凉的一天,他想。接着,他又推回轮椅,在病房门口去看乔尼最后一眼。最后一颗子弹同时上膛,在那一刻贯穿了他的太阳穴。

他那时想的是:他是唯一来看望他的人,他知道吗?

恐怕乔尼无从得知。因为就在病床上那双汗湿紧绷的眼睛终于睁开,似是有所感应般看向门口时,他感到自己因那一枪已经变得透明,早就无知无觉地消失了。

只有窗外的鸟听到了无声的枪响,纷乱地向着天空惊飞起来。

 

 

 

END

 

蠕虫穿腹,飞鸟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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