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投石斋散记(三)

三、洞喻

后来友人们每每谈及赤羽先生名片上带的那种独特的苦涩气味时,都是一副“向来如此”的态度,好似全然忘记了他曾无色无味多年。而当他一次兴致乍起对此刨根究因时,友人硬挤出来的回答是“可能是这个气息同你太契合的缘故”,言已至此,赤羽也不再多问。久之,也只有他自己清楚这道额外萦绕于身外的气息,实不过是半路嫁接的习惯。

事件的起因始于那次合宿还未结束的某日。那时排演刚完,山间阴云凑泊的雨意从傍晚起一直悬而未决。客舍的老爹遣儿子挨户去撑挡雨窗,待撑至走廊末端的松之间时,男孩麻利地扣了扣障子窗框,无回应。掀窗,无人。

“有劳了。”

笃笃的屐履叩音和铜绿旧风铃特有的激越声倒在身后交响于一处。男孩闻言回身,见屋主人提伞打枯水桥穿过,往后院的小书馆避去了。

这并不算是一间隐蔽的屋子,但由于对木构经年不加打理,任尔冬寒夏暑,也就烙下了不少新旧苔痕,简陋得将不属此地的人拒绝得恰到好处。赤羽在门口撂伞时,无意将一个男生惊扰了去,他也未开口劝留,待挑到一册趁意的闲书时,才隐约觉出面熟,是怂恿那位砚姓同学演奏的人。这就又挑起了那晚的话茬。好在手中本意佐雨的小书易读,排版疏阔又不足百页,尽是些草木医药的趣谈,讲得很拿捏——想要怪执笔人傲慢时他又速去自嘲;稍嫌过谦时即见他自夸几言,这种善揣读者心意的讨巧写法在人心情好时是不会招致厌恶的,赤羽反要谢它使自己免于再度顺着砚寒清的演奏,又将那晚后续的影像在脑中放映一遍了。

书还剩三页,颇不舍,他又转而去读窗外晚景。一日快要落幕,但天边还未黑透,雨也到底未下——也对,枝头尚无春消息,不该多雨。但想来京都旧居的垂樱是该有嫩芽的。

他琢磨着晚饭后是孩子们热闹的时候,该寡有人来此讨冷清,也就放松些。以致意外的闯入者看到了这样一幕风景:一位绵绸素褂的和衣先生正专注看书,胳膊支在榻中央的地台上,浑不觉自己已扭出椅垫的双腿相互搭着,一只木屐坠在地上——这姿势也太不端。此外,他的腰带也太明艳,金线绣凤。但倒扎得板板正正,在昏暖的光色下未露半分春色。可惜独享此景的人生性疏懒,比起“他的眉眼颇得东方男子的健朗英气,也不乏一种女子的妩媚戾气”这样标准的工笔,他更愿意用破碎的写意:“堂皇的,木质的,像一件漆器。”

可是被鉴赏者并不自知,只本能地盘回腿,抬眼去扫来者。来者应是依人之言,在屋中终于寻到一只玻璃罐,这便将手里扣住之物放了进去。

“青蛙?”赤羽听见磁石震颤似的鸣声有点讶异,春还未来,魔鬼已经将夏捎进来了,“温皇颇有爱心。”

魔鬼被叫了名字,也有点惊讶,挑眉间又换作揶揄,“这嘛,是老板送我解剖用的。”

“自备材料进实验室不会受罚?”

“会呀。”温皇说罢擦了擦手,也在桌上择了册书,略作请示后,盘坐到了赤羽所处的地台对面。

赤羽的书已见底,对方却揽来一册附图的厚本。他出于好奇去瞄封面,见上绘一古装女子,乱云鬟、袒胸脯,旁边一小生跪坐,枕膝求欢,是创人社出版的平装《金瓶梅秋之卷》。赤羽顺从抗拒的心思抽回目光,却被对方突然抬眼逮住,遂评价:“读本国古书的译本,倒挺有意思。”

“喔,赤羽先生真这么认为?”

“是。有时觉得翻译和演奏有点像,都是在诠释。”

他理性上早知色空,感性上却为着自律向来抗拒欲望,而温皇显然不意与他谈翻译,是要谈性欲,他只得对不理解的领域予以保留的观念:“一定要说的话,我耐心并不好,这册书年轻时也看得泛泛,不能确定它在讲人真实的欲望可怜可悯,还是如我的偏见,它夸张了所谓现实。当然,这种偏见可能源于故事背景与我的时空距离,所以我无法评价。”

所幸对方也自言不过贪图雪夜拥衾读禁书的趣味。赤羽见他倒总是实言相告,翻书时又总有提前去捻下一页的毛病,知他心不在焉,也就丢了顾忌,放肆扰他看书。

“为何来东京呢?”

“因为一个人的一册书。”

“什么是足以令人跋山涉水去追寻的书?”

“一本由哲学学者写的小说罢了。”

“那想必是知己者书了。”

“然后发现根本不是他写的,”温皇嗤了声,“语言是个假套子。”

自诗人在乞讨宣言“我什么也看不见”前加了“春天到了,可是”,而让乞丐收获颇丰后,语言的诡计早就露馅了。

“他说的?”

“他说的。”

“你怎么说呢?”

“语言是放大人类可怜到稀薄的爱憎的工具。”

赤羽则反对:“假套子里不妨有真东西。”

后来也忘了是谁提议,要用本国的传说接续故事,看看何为套子,何为真。温皇起了个牡丹亭的春梦,赤羽递上杜丽娘由死而生,又在皆大欢喜后于梦中之梦里醒来的结局。

“醒在何处呢,花丛里?还是暗无天日的阁楼?”

“这不正是该留的悬念处么。”

“艺术该作大判大断。”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我的判断。”

温皇果然赞许他不同于黄粱梦的存疑处理,而赤羽则自认为不过是在前人已造好的山顶上捧来一抔土的雕虫小技。他接着奉出个平安时代美妇与丑男敦兼夫妻和睦的佳话,温皇则沉吟着赠了个美妇仍蓄意谋杀亲夫的后话,还不厌其详地描绘着腐烂涨皮的头颅如何从腌缸里浮起的细节,更有意无意用了赤羽松之间的陈设。

他们就这么对待才子佳人。赤羽忍不住评论:“一个把好不容易用妥协换来的美满再度打回梦境,一个则干脆将佳话篡改为噩梦。看来我们的心肠都不好。”

温皇就笑:“不。套子虽恶,先生到底留情。”

可他们的轻快气氛仅止于那间小书馆,外面风凉,将二人吹冷,也就一路无话。念及公共钱汤已经关了,赤羽提议温皇可来他的屋中略作清洗,温皇婉拒,却又不急于告别。赤羽不耐,不管他,掀帘走向通往私院半开的障子门,绕过绘松的木架屏风,放水,褪衣袜,步下汤池。屋中那人太不知趣,还未走。赤羽抱膝将整个身子浸入烟气腾腾的温水,回身见那帘绵纸上映出了一个正对着他的修长影子,幽幽真如魔鬼。他正要开口破冰,却见那影子礼貌一揖,转身欲去,赤羽皱眉将人唤住。

“医学院的课业不轻,你既然不专修音乐,恐怕每天还要抽空练琴,如何谋生呢?”

“因为音乐一旦成为课业,我就厌烦了。我的热情极为有限。”

“你的回答很不老实,总不是我问的。”但这次赤羽也不能否认,温皇答了他最关切的问题。

“写些稿子。也会去到店里打零工。”

“乐评么?”

“不是的。”

赤羽嗯了一声,没再问。他们陷入既想维持现状又实无话可说的异样状况里。这时,屏外绵纸上的影稍动,绘制的墨色松针之间忽现出了整具成熟高挑的身子。可月色还被未散的阴云遮着,那身影的轮廓也映得太朦胧,如幻影。温皇分心神去抑制喉咙间忽难抑制的吞咽动作,却适得其反。那影子为明显的呼吸声怔住,却又似不介意,抬手将先前搭在屏风顶的布手巾取下拭身,窸窣之间,衣已穿好,末了赤色的腰带也被拽去,倏地将火烧到暗处了。

“你知道你的琴声让我看到什么吗?”赤羽并未从屏后走出,背身兀立,隔了帘幕,他忽觉方才在书馆里忍住的那类话,此刻反易于开口,“极虚荣的自我表达欲,出色的审美,生嫩趣味的演奏。是的,你非是要单纯炫技,你已过了那个心境,但你在炫耀自己没有的成熟与从容……可你失败了,你太繁琐,就像开屏的孔雀。”

虽谑而允的评价。闻者不发一言,不知是受之无愧,还是根本未听,因为他的琴声竟已轻轻响起,是首不能再烂熟的夜曲,未作花哨修辞,出奇得有缱绻的耐心,煽得人难分倦意还是醉意。

“既是孔雀开屏,那么羽毛好看吗?”他在迷梦末端问他,声音羽似地轻浮,连同暗暗的笑意也若有若无。

这似乎无需答案。

赤羽闭眼默想,温皇是丹凤薄唇,算生得好看,带着点白瓷的釉色。清简打扮和优雅举止毕竟遮不住他也没怎么想要掩饰的俊俏才华,因此大可花样百出而不讨嫌,低眉沉默时若醇酒微醺,这魔鬼开口二三言即可将金城汤池哄诱。

“后天来参加我这边的彩排吧。你将承担三角铁一职。总谱在桌上有一份,你拿去熟悉下节奏。”

温皇笑应之间,忽然发现一件事,这人之所以能敏锐地指责自己答非所问,实在因与自己是同道中人。他依言拿了谱子离开,屋主人这时才从屏风后露出侧脸,他用手梳了梳湿润的发,意味深长地望了眼那人的手掌。很不乖,除了总谱,他还多拿了一样东西。

一张名片。

 

温皇是个有往无来的人——误会,这张名片的果过了有些日子才报。那时赤羽新学期的选修已开至第五课时,春意已十分确凿。他下课与几名专业学生说了下后续的排练安排,才驱车回家。临出校区偏门,人迹已稀,意外见他的一位旁听生正对着辆自行车发愁,赤羽按下车窗:“温皇?”

那辆自行车掉了链子,前轱辘挤兑成了方的。赤羽迅速打量,见人安然无恙,只是手心蹭破点皮。

“无妨,是我剐了轿车,对方未追究。车主?哦……我知道,是您的同僚宫本总司。”

赤羽犹豫了下,下车将受损车辆扛进后备箱,又将自称受惊的车主载上副驾,送至离对方租住处最近的修理铺。

“自己住?怎么也不住学校的寮舍?”赤羽问罢又觉自己多此一问,便去低头看补胎的人,顺便燃起了烟将方才的话抿回,吐散。温皇反被拂面的烟激出咳嗽,抑住,赤羽忙撤开几步,将烟深吸一口,捻灭了。

温皇只说无妨,赤羽等得无聊,到旁边一家和果子门面要了些红豆大福和低甜度的金锷。事了又向人招手,温皇走过去才知是他恰逢五周年店庆,偏凑了足额抽奖,中了台微波炉。

“我赌运好。你需要它么?”

“确实正缺一台,沾赤羽先生的喜气。”

赤羽送佛到西,搬着电器随他挤进了间十三平米有余的斗室。天色晚,温皇无处备饭待客,就去楼下买晚餐以报。

这间屋子结构很简单。玄关的鞋柜下层可抽出台小小的洗衣机,这就挡了卫生间的门。余下一室空间稍阔,也丰富,墙上不乏各式蝴蝶标本。桌上除开电脑一台,旁边均是纸砚。砚上的墨块用了一些,但烙上的金粉纹样还完整,足见磨墨时刻意避开,赤羽也有此习,不禁觉好笑。砚边则是一小盏,里面盛着短短一截蜡。书则挤挤挨挨列满入墙的壁龛,即是如此,其间也有一陶瓶插花,散发着苦香,生津,倒叫喉咙温润。

赤羽深觉个中意趣,比自己傻大的屋子要用心些。只是唯独堆了几件款式相同的衣服在椅上要洗未洗,有些乱。他习惯性地主动降低熵值,将之叠好置于一旁,无意周转间衣角剐了抽屉,抽身又反将其带开。这下他想非礼勿视而不能,因为抽屉右下角的东西他太熟悉:一张手绘的88键钢琴。右上角除却一沓铅笔涂抹的蝌蚪,还有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稿。

其实赤羽自进来就在有意寻找温皇的钢琴。无琴使他奇怪,寻到了更感意外。他的指尖悬在琴上许久,不知是抖,还是不过在纸键上点了点而已。

他忽决定更放肆些,立即坐下,从那叠五线纸中取出一张新的,对折,又拿来一支削得颇粗的铅笔,在外封上郑重写下了“请柬”二字,内页略写了邀约的时间:周日下午两点到五点。邀约地点:名片上他家的住址。邀请人:赤羽信之介。

推测脚步声近,他瞅了眼那叠待洗的衣物,便将请柬投信筒似地掷入空荡的洗衣机。他不记得上次将自己置于可能被拒绝的悬念里是什么时候,恐怕是不曾。

当然,那顿饭由于各怀心思,吃得沉闷,皆寡言。赤羽去洗手间略作整顿,温皇拎包相送。

“这小小居所,叫人清净新生,”温皇知他在指厕中布置的碎竹叶,“仅从布置观之,我就好像比你功利得多。”

“不过是我魔气重,要日日坐法自镇。至于功利,若是有功力的功利,也无妨。”

温皇目送那辆轿车明灭的尾灯转弯消失于街尾,叹了口气,他终于为自己窃取名片之事作了补救,那辆车的主人大约要到下一次打开名片夹时,才会发现自己已携了他陋室中的清香,满载而归了。

而其中香气虽苦,却非梅,而是百花香。因他早明白那人哪是冬日孤芳,倒是硬要在盛夏中争上一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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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温皇没洗衣服,他用烧的,全文完:)

另……写赤羽有房有车是个阔佬真是莫名开心,补充音乐链接:https://hardbangbang.lofter.com/post/1e1c4274_f9d23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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