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投石斋散记(六)

六、一席

温皇初次等赤羽先生开课时,站在楼道拐角冷僻处,低头系鞋带共计二十四次。

不过人对过去的印象总会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再行加工,笼统事件全依凭记忆尚不可靠,更何况精确数字。于是,罔顾四舍五入的规律,温皇模糊且真切地以为自己那次系了三十次。但事实上他不是个过度讲究衣冠的人,也没有洁癖。所以后来为了省去麻烦,每周的这天他会穿不系带的皮鞋,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为擦鞋耗费了半包纸巾。皮鞋可真是个错误的选择,在听到下课铃声和雷声一起作响时,他不禁这样想着。

这时再听赤羽授课,已明显可以感受得出对方在正式场合下与私底相处时的不同。这个人在讲台上尽量压抑住了趣味,但渗出的隐香刚好将学生诱导向音乐,而非他个人。可听者若能想到这一层,无疑更会被这个人所吸引。

好在他下了课无事,邀温皇拜访后,对自我风采的压抑拘束就相对放开些。温皇也因此有幸得见他在车中小小的炫耀行为:只要随意说出曲目乐章,他就能哼出主旋律。

通常,从事某种职业的人,闲暇时不大愿意主动同人谈起老本行,这多少要怪日日相对累积起来的怠倦,此外还有点自我保留的心思:老是张嘴说,会损害做事动力和干练形象。当然也不乏自矜,毕竟很少有人会生活在东京还天天和东京人聊起东京。

赤羽与温皇之间也有上述诸多顾忌,事实上,两人都很是克制着自己滔滔不绝地讲起音乐的念头。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有时就算深居大脑的理性作为司令颁布苛法,也堵不住心口那个最近越发感性的小卒子指使嘴巴犯禁。虽然事后这小卒子会受到理性的审判,被罚去自厌,但别指望着他会长记性,他的地盘毕竟在心脏,只能感受到血脉,不像理性霸占到了眼睛。他就是个瞎子。

那就暂且让他们聊吧。聊爱聊的吧。

 

这种闲聊直到二人抵家后依旧持续。赤羽家中布置太简,无可寓目,但这不妨碍他们可以制造出的快乐的丰富程度。

他们一会在乐器间里用古老指法(仅用中间三指而不得用大拇指与小指)乱弹一气,甚至凑不上音,还真搭上鼻尖协助试试(力气用猛了可真有点疼)。一会又在书柜前不自检点,指指点点,妄言妄语。虽然赤羽屡屡欲将话题带回正轨,要说温皇的不足,但又被对方的自在所感染,像一节自愿脱轨的列车,向铁道外的荒原上狂奔。他们一个远未成熟,一个常年陷入成熟假象——其实从不曾开花,也不曾有什么过错,又谈何果实成熟——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聊着,好像是在说话,但其实只不过在发热。

“我觉得我们可以出一本谈话集的。”谈至精妙处,温皇打趣道。

不过平心而论,这句确实不算妄言之列,因为人们在这时发的热,正是世所罕有的东西。

赤羽未言,但显然深有同感,他几乎已经开始在脑中罗列提纲,将他们讨论的成果按照话题分割,再将每个话题提炼成一个关键词,以备事后补录于日记。至此,他们都暂时忘了今日一聚的目的,谁也没去找点事做,都这么陷在空谈里。

温皇的问话涉及到了赤羽的过去。赤羽简明扼要地略讲,被温皇更加简明扼要地概括为三无三有:无父无母无家庭,有钱有势有声名。

“这样人物放在现世的生活里不错,但放在文艺作品里则不好。”

“如何不好?”

“平淡。不真实。克制而匮乏浪漫。没有大众肉眼可辨的磨难。对于那些关于音乐和生命的挣扎埋藏至深,以至于如同地核里的骇浪,就算有人看出端倪,想要挖掘,也要在快乐的同时做好被灼伤的准备。但这一切既没‘现实关怀’,更不能提供希望和勇气,甚至连那些人都会大失所望——我是说,那些一辈子只想站在地表,消费趣味或是‘惨’这种悲剧感的人们。”

赤羽的问话却涉及到温皇的未来,他无疑想起了对方向自己剖白过的愿望。

“那以你为主人公的故事呢?一个寻觅知己者、知音者而终不得,只好放弃生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后世来者的故事?”赤羽扬眉回敬,“这倒是浪漫、真实、具有肉眼可见的磨难且可以让人消费一下‘惨’的故事了。”

“不,我不会放弃生命,也不想对着未来的人发言。”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乐观。”

“未必。坚信‘死后有知己’的才是乐观,至少他还相信进化论,相信死后的世界会越来越好。不过我并不这么认为,也不笃信经典,经典中混杂了大量的时代投机者,我对加入他们没有兴趣,我只在意此生的乐趣,也只相信自己亲自认可的创作,而非他人替我筛选的。唔……这大概和独立后就不要母亲代选衣服一样吧。”

赤羽后来才想出一个比悲观更贴切的词来形容温皇:纯粹。

他只为了轻飘飘的趣味活着,至于那些沉重之物他既然无求,也就可以做到潇洒地止于远观。所以他能这样不惜代价地挥霍自己,投入任何事也无需报偿——因为他做一切事的前提都是乐趣,既已获得,也就不在乎所谓的回报了。

 

其实出于礼貌的考虑,温皇确实应该在天黑之前请辞。但暴雨无疑给了他一个貌似被动留下的理由。而且很快,理由就又多了一个。

头顶上的灯围了南瓜形状的纸罩,脉络由金线勒着,蒜瓣似的互相偎抱着。温皇起先没注意,直到这盏吊灯轻微晃动起来时才专门去看。随即,他感受到身下的榻榻米随着咕隆的雷震了下。赤羽见状立即皱眉起身,断了电闸,然后冲到门口将门打开,边走边吩咐温皇蹲到桌子下面去。

温皇显然初经此状,为着风度还未表现出一点惊诧,刚要问询情况,就被回转的赤羽麻利地拎到了桌下。行动之间被桌沿剐蹭了背,入夏时衣服穿得薄,这下还真有点疼。

门外的世界电闪雷鸣,但因为他们终止了对话,反而好像过分寂静了。在这寂静里,折叠的腹部发出呜咽,很轻易就会被听到。这提示了二人空荡荡的胃。他们实在早该饿了。

幸而轻微的震感未持续多久就停下,也全赖装修简单,日用品不多,故唯一的损失是桌上两只茶杯,但麻烦的是书架上的书噼啪坠落了小部分。

赤羽想起温皇的住所:“恐怕你的屋子要乱了。”

温皇唉了声,打算去收拾。赤羽打断,下颏一挑,点向门外。反正对方今晚是要住下的,他就提议,不如趁雨稍小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些日用品:牙杯一个,拖鞋一双,睡衣一件。毕竟这是独身的赤羽先生不会储备的东西。新的毛巾和牙刷家中倒是有的。

他们在街上走着,发现经这一番微震,路面没什么损坏,路边的店面也不太受影响,连附近的书店竟也已收拾整齐,还未熄灯。温皇想起自己上次从赤羽家走时,路过这家店进去看了看,有本短篇小说集很有意思,但封皮的河童实在画得太丑,放弃之后,这下一时兴起,又有点惦念。他就和赤羽商量着,打算去买。起初,温皇在上次发现的位置没找到那一本,左右看了看,终于找到。可几乎是在看到那个书脊的一瞬间,他又感到嫌恶,感到一种必须买下责任,以至于完全没有一点复得的欣喜了。他刚想说出这些想法,又看了眼赤羽,没说。

 

待二人披着雨意回来,赤羽就吩咐温皇去洗澡,书架一会再弄,自当饭后消食。而后他自己直接去了二楼的厨房。

虽然做饭的想法很坚决,可毕竟这间厨房不是他常涉足的领域,大显身手的愿望恐怕得放弃。于是赤羽依据现有食材临时在手机上搜了个简易食谱,然后照本宣科地烧开水下面,过凉水,倒酱油,搓些姜末芥末辅之。他自己尝了下成品,竟不难吃。于是信心膨胀,又去搜了大学芋的做法。这道菜不仅他个人喜欢,还和中国的拔丝红薯类似。可很显然,他太过自信了,熬糖讲究时间与火候,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部分糖还未熔化的情况下,锅中已经传来焦糊的气味。这下只好将熬糊的糖倒进洗碗池,用水猛冲。结果糖浆不但没有顺水流走,反而迅速凝固在了下水口,闹得他又拿起不趁手的菜刀一点点刮开清理干净。

一番焦头烂额后,赤羽收拾好心情,将面端了下去。至于炸好的红薯,他只是随意地撒了些白糖作辅菜。随后又自冰箱取了腌菜和酒,如此拼凑,居然很丰富。

温皇洗过澡换了衣服,穿上新拖鞋,又将自己淋过雨的皮鞋稍擦了擦,放进屋主人的鞋柜里。赤羽走进浴室时,看到洗手池旁的支架上多了一个牙杯,一个晾晒的毛巾,感觉挺别扭,也挺新鲜。但又很懊恼,今天分明是来辅导的,现在看来倒像在过家家。

他摇摇头,冲过澡,厅里的温皇坐在桌旁,散漫地翻着那本封皮难看的书等着他。

他们一同吃了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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