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投石斋散记(十四·尾声)

*总算把去年这时就该写完的写完了。附前文目录如下。

一、投石

二、献羽

三、洞喻

四、伯仲

五、浑水

六、一席

七、在此

八、拥楫

九、推背

十、摆饭

十一、弄鬼

十二、黄金

十三、蜂巢

十四、火车(本章)



十四、火车

“寒冬之际,你觉得人最想要的会是什么?”

“温暖?”

“不止。”

“那么会是?”

“溽暑蒸人的日子。”

 

竞日举办的欢宴确实足以实现人们在冬日的梦想。年轻人聚在一起,挤在厨房里一边做手工似地做菜,一边瞄着一台旧式的小电视机,即使在冬天,也簇拥出一片汽水的轻快,混杂着爆米花浓郁的奶香。稍长的人则围炉于客厅,已不大好动,或剥着果皮,或呷口酒听人念诗。静下来的时候人们心中也一片哄闹,年末被注入快乐空气的心毕竟无法沉潜入深海。念过的诗仿佛没人念,辄有讲究的客人带来一盒样式好看的线香,说要来场赛香会,到底因身边的人纷纷推说不是行家,终于也没能玩起来——实际上也确实不是行家,拒绝玩的用意仅在于拒绝听那香主得意地讲起掌故,倒是有个方才羞涩地念过诗的年轻人乐意受好为人师者之教,掌故却由那一老一少到旁边钻研去了。

赤羽信之介并非是这之间最瞩目的,他向来甘心给自己多一点舒坦。若以为这全归功于他在衣装上克制却错了,他合身的深色外衣和灯芯绒裤确是精挑细选的结果,外衣里面的低领坎肩下连缀着两道被铁轨熨过的裤线,直接抵达他勤拂拭的漆皮鞋尖。

诀窍不过只是他颜色太深,落在阴影里,似在主动叫人牢拴意马。但心猿毕竟难锁,不谈纷纷名片递来如窗外雪片,只说他本人眉眼里新添的一种——让我们形容得过分一点——再醮的,或者深深酽茶的色泽,就难免让人在瞬间避开目光后又忍不住偷眼回来。他不知道今天被这样自然可爱的眼神碰撞所隐隐赞美了多少次,不过他确实感到了不同以往。那种赞美带给他了一种感觉和一种错觉。

感觉是,他自认似乎找到了某种比被爱更为愉快的事——比起无条件地被爱,有条件地被欣赏是更值得开心的。前者需要承受他人或许不自知的表达,后者却算是一种他人对自己作为的反馈。

错觉是,他感到自己似乎是绝难再犯下不得体的错误的人。但事实上这种一切在控的感觉他不过刚刚恢复两个月不足,就连这次的欢宴开始,也仍有人来询问他失踪时的“病情”,仿佛因狼狈而缺席的那场浪漫的吉赛尔已经成了一页无可考证的口述历史。他不愿谎言,更为了让过去的自己死透,于是说了另类的坦白:“很抱歉,我那时失职。”好在至今无人在他这句隐含抗拒的摊牌后仍然追问的。

但错觉比感觉更先打翻。在与竞日一同前来的千雪风风火火地领着一只牧羊犬到处嬉闹时,赤羽不禁看向他跑着的方向——角落边柔软的沙发上——没错,是温皇。而他赤羽信之介一定是有片刻的紧张,并由着那感觉而去了,才导致他做出了后面的事。

 

事实上,秋后他因“失职”而幻灭,从那间屋子走出来后,他曾为了杀死上一个自己,居然没有立即投入工作,又向学校续请了半月的假期。在这段时间,他决定用那长矛直接刺在心口的症结,把血放透,由春入秋,将今年的心迹全作了曲。那个过程事实上并没有多么惨烈或是痛苦,他只觉得像在翻译,甚至当初次完整试奏后,他几乎觉得感激,仿佛在听上一个自己谱下的乐声,而那旋律起伏之大,是从前、也或许是未来的自己皆所不能及的。但他却并不允许自己用这首曲子公诸于众,若整理大事年表,他这荒废的一年,应无人知他完成了心曲杰作,但他就要如此。那乐声不应用来去换取任何赞美或悲悯。

但他却破例地弹奏了。在欢宴这样公开的场合,以瞩目的方式演奏了自己的心曲。如果不是用来与促生此曲灵感的知音作最终正式的道别,那么我们可以是说他是在为已死的自己献上最后的安魂曲。

由波澜至石落,曲子里有一切的情绪,唯独没有一个正式的尾音,好似在一片沉寂中掐断收束,以至于掌声在一开始时并不整齐。而他看到沙发上的温皇看向他,因为看向他而未分神鼓掌。赤羽为此点头致意,他本觉得自己此次的随心所欲仍属得体,但在渐渐整齐的掌声与紧接的簇拥后,又渐觉出失仪。等到人烟散去,与过去自己相干的旧人也如烟无迹了。

他需要提前离开这里。与主人道别时,竞日正在屋中和人谈话,似在打趣着孤鸣一家,家大业大,旧时公卿社交,为了相互于行道间识得,要在车上镶家纹,不妨给孤鸣家设计个家纹玩玩。

“赤羽先生该是个什么样的家纹呢?”

赤羽本无兴趣,聊且被问到,出于礼貌地想了想。

“柏纹吧。”他对叶片宽大的槲树略有好感,他话音才落,设计者便随意涂鸦了一个赠予他。

他略看了看,道谢,只见中间的笔迹太轻,一个柏纹却好似中间的叶子消失,仅剩下周边圆圈,像一口深深的井。

但他想,深井的意象于己,倒不像在说温厚,反像无底的桶那样贪婪,像个不能被满足的,猖狂的男孩。他不知道人到中年,自己还能屡犯青年的错误,也仍不能表现出自己应有的样子,不能时时得体,考虑了通盘,自诫了始终,而在自己眼中,一切也仍是磕磕绊绊。

再,放眼去,满目蜂巢,为长矛不及,而每每伸手,不是触到虚空,则是辛辣蜇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彻底杀死上一个自己?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在歆享安魂曲之后,上一个幼弱的自己依然苟活。这处境是不是太糟了点?况且他并非是个多路的旅人,他只剩下这身铁皮,而铁轨就像天线,它总被拨向收声最大的方向。用已知的办法,通往未知的地方,这是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还是,人人若是,常常如此呢?

他本不想珍藏这来得讽刺的家纹,翻到后面,却发现背面是那位羞涩念诗的年轻人的笔迹——他承认自己当时没有认真听,现在看看,这首诗隐喻太易窥破,草草急就,也太生嫩。

 

“我们把内窥的镜,

  投射向他人的身。

  却又为尽慢窥破已知的谜,

  屈服于误解的诱惑,

  只去望,

  那镜中最遥不可及的星。

  而:星也不如你愿。

  它隐去。

  而:自恋也苦。

  你甚至不肯给自己回应。”


他摇摇头,到底折上这张纸片,收进了衣袋。之后,姑且先拈起黑色礼帽,披裹上大衣走出了冬日的暖房,好趁着落地雪新,一路慢踩回家。

归途之中,他被火车拦路,遂站在横杆之前等了一程。细雪纷纷落在他静止的帽檐上,落在漫步的行人发顶,抚过疾驰的列车。他看着列车继续沿着铁轨呜咽着向前而去,就像它行在来时路上那样,不出一会就随着霰雪消失不见了。

 



*我即投石,我击涟漪。

 全文完。


评论(26)
热度(232)
  1. 共2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谢山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