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野狗

乃茶。共犯关系。

也有关素未谋面,却与乔鲁诺奇妙共鸣着的双重血脉。

 

汐华初流乃此前没遇见过任何能给他以转变的人。母亲死后,他用“东洋药”谋杀了继父,并受到刑警阿帕基的怀疑。这怀疑反像是第一道照进阴霾的光线。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坦白的那天,却正是对方打算因罪潜逃的夜晚。看看雷欧·阿帕基先生用自己不完整的正义换来了什么?

一场不折不扣的审判。不过,这全是他自找的。

 

 

一、拉斯柯尔尼科夫

汐华初流乃不信神。

四岁时母亲教堂婚礼上的宣誓他不信,因为前天母亲和别的年轻男人约会时,他被迫称妈妈为姐姐。七岁跪拜受洗初领圣体时仍不信,因为他握圣餐的手还在继父一路抓握的余痛中发抖。尤其在贯穿十年的父母争执中,理性说服无效,祈祷没用,哀求,他又懒得,唯独将耳朵塞进耳洞的无聊把戏,能让他散漫地望一会窗外的樱桃树。闭目塞听的安宁中,他顶多认可万物有灵。

但如今刚年逾十五,当母亲、继父接连逝世之后,初流乃突然在一连串“巧合”中开始怀疑神的存在。不过与其说是明朗闪耀的神意,不如说是漆黑暗淡的恶意——最近“巧合”出现得未免太频繁!当然这指的不是亲属的相继辞世,而是在他将继父丧事处理后才浮现的怪事。

不是总认为自己所排的队列最慢,所买的冰激淋球最小,统一发放的校服只有自己的胸口拉链坏掉,诸如这种所有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感受到的事。而是更为微妙的,他总会在各种地方遭遇到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是个刑警。

他和他打过不少次照面了。第一次是他把继父从酒馆搀回家。第二次是在继父死去的当天。那天大约不该他值班,他着便衣,在同事们玩味的眼神和继父亲属们的怀疑中请求他们在尸检申请书上签字。

“事不宜迟。”他说。抬头却看见纷纷抗拒的眼睛。

“可是医院已经做了死亡报告,是酒精中毒。我们希望他走得完整。”明明就是丧偶酒鬼标准的死法,饮酒猝死,家属毫不怀疑,同事懒得怀疑。

“完整和冤枉您选择哪个?”刑警有力的问话在众人的沉默中显得无力,他看了一眼角落中一眼不发的黑发男孩,男孩躲开了眼睛,又看回来。

 

一个正直、不惜力的年轻人,庸俗小说的主人公,爱情小说的失败者,侦探小说中好心办坏事的小角色——初流乃本来是这样认为这位刑警先生的。直到他在葬礼结束时又一次看到这位刑警,并被详细询问了日后生活的打算,他才开始感到不妙。

“没必要和继父的亲属一起。我十五岁,一个人住没关系。”

“你没有向他们索要你父母的房子?那本来是你的遗产。”

“我可以打工,还可以租住。”

“这样的日子,能习惯吗?”

“我不是意大利人。我经常独处。”

“喔,那恐怕你反而觉得自由了,”在小男孩震惊的目光里,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雷欧·阿帕基。有什么需要你可以来住处找我。这是我的地址。”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往后的第四次……乃至第十次见面,这位无家可归的野孩子从未上门求助,却总和这位警官不期而遇。

这次的地点是在男孩放学后打工的日式餐厅,入夜快要收工时,等不及最后一遍检查,大家都纷纷走了,毕竟,只要有初流乃上班的日子,他就会一如既往地负责帮他们处理洗涮间堆叠的碗筷,和最难清洗的那一打粘连着焦褐炸渍的不锈钢滤网。作为最后一个离开的员工,无疑是他将最后一名客人请出去再落锁。

这位客人站在门口打电话,他的耳朵不错,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雷欧,下次我可以让你摸摸我的头发。哎呀,我在说什么,我还是快睡好了……”

“你在说可爱的话,我很开心。后天我可能去看你。晚安亲爱的。”

女人的声音可爱,男人的声音温和,简短的道别令人愉快。不过若非后者的名姓令初流乃感到熟悉,他也是没兴趣抬头去看一眼的。而这位客人似乎只是偶然经过,和每次见面一样,没有想象中详细的盘问,没再提过去的事,不过随口问他一句最近的在校情况,再点点头就离开了。

数次的遭遇足够修正第一印象:眼前这个人从庸俗小说里走出来,是个工作认真,耐心足够好的人,有一位相处融洽的女友。但和世界隔着一层薄膜,每看到他一个人出现,就像听到深夜无客的空巷里吉他扫出的布鲁斯音阶。

他该也是个孤独者。

不过,最令初流乃惊讶的倒是一种直觉上说不清的危险,他能感受到这个人对自己判断的执着。危险和投入,总归是令人紧张也令人快乐的。

很显然,在初流乃注意到对方之前,他已经被这个刑警盯上了。在寒暄过后,对方又挑起了不曾聊过的话题。

“你未来想做什么呢,初流乃?”他们搭伙走在黑暗中,“很多人都觉得做刑警比较有意思,刑法课也是听的人最多的,因为教员总在大家将要闭眼的时候讲凶杀案,情杀错杀毒杀,谁都会被这种事吸引——”

“是有意思,可以配枪。我还见过你们之中有人戴披风,佩剑,古代的那种剑。如果对峙起来的话……”

“那我倒也想见见。”阿帕基笑了下,“你知道给我印象最深的案件是什么吗。不是从课上听来的。是《罪与罚》。我看后连做了几场噩梦。一个法律系大学生,自诩超越人类,也许是为了正义?也许为了自证不凡?总之,他杀了两个人,一个有罪,一个无辜。但他的自证失败了,意料之外的自谴使他崩溃。这样的灵魂怎么得救?”

“补偿他们的家属,不让自己好过。或者,自杀。”初流乃解释道,“我看过这个故事的结局,警官,但我不认可。我没有作者那样被讽刺性地被赦免过……或者说到底是被拯救?总之是那样的经历。”

“我本来也不信,”警官从烟盒中咬出一支,“但我渐渐觉得,在你不能确定世上存在除你之外第二个心灵的时候,神在内心给予的回应反倒是一个最可靠的幻想。”

阿帕基看到初流乃的齿光,那孩子竟敢笑。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和我有类似的想法,警官先生。但我觉得不需要非将这种事全归为神明,这只是人类和自然法则的沟通。您知道吗,我相信正义能最终战胜邪恶但是……但是我认为神明不存在。”男孩认真道,“而恶魔存在,在你越想摆脱的时候,那种缠身的力量越不会放过你……”

“嚯,是吗。那你说,这个恶魔的所作所为,包不包括安排我们常常碰面呢?”他们本来快要走到带有街灯的明亮街区,男孩看着阿帕基从车库推出他停的摩托,将至的雷声不知怎么,震倒了一辆自行车,紧接着,车子如纷纷坠在瓷砖上的铁勺,倾倒一片。而阿帕基只是骑上自己的,没有启动,却突然转过身。初流乃看不清他的脸。

“或者说,这位恶魔也安排了你去弑父?”

初流乃左耳垂疼。他摸上自己的耳钉,来回紧了紧。恍惚中踩进墙墉阴影的泥中,又赶紧抽出脚。

阿帕基眯起眼睛。

“不,”他说,“我没做。”

话音刚落,初流乃听到远处越来越清晰的歹徒械斗。方才正是一枚子弹擦着他耳边飞过。

“别跑,上来。”阿帕基点头,推了他一下,收手侧过车把时,右手五个指尖被崩开的弹片划出血,“我送你回去。”

 

 

二、法厄同

“我坦白我曾撒谎的事实。是我做的。我杀了继父。”

阿帕基坐在自己屋中,低头抬眼瞪着那个气质阴郁古怪的小子,忽然,他翻出沙发下的一柄刀剔着指甲。那可是把锋利家伙,刃薄,挥舞在指尖好像随时都能削下一块肉,切割的断面突突涌动,真想就这样下刀试试。事实上,他握刀柄的右手刚痊愈,自上次在夜巷受伤请假后,他的班都快上一个月余了。他们也已一个月余不见了。

初流乃这回初次造访得唐突,淋了雨。不过细看看,狼狈之下,男孩非但不丑,反而美了些。像是黄金、象牙与玫瑰制成,却被创作者掩埋,淋上了太多灰浆,可一旦他剥落出一点,露出红红的鼻尖、关节,露出逼近真实的表情,他就是水边的纳喀索斯,是破开雕塑走出来的安提诺乌斯。

然而他很快恢复怯怯的样子,丧家犬似的,不敢看阿帕基,只盯着地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以及被屋主人挂在脚上湿漉漉的警靴。男孩尝试重新打破沉默。

“……我用了一种即使你申请尸检也绝难察觉的东洋药配方,每日很小一剂。它能达到和亚硝酸盐相似的症状,手指肿胀,胸闷咳嗽,却要轻微很多,所以才能随着酒的摄入和酒精中毒混淆。他已经走在地狱之路上了,谁也怀疑不到有人会杀这样的人。”

就像个加速小球,这次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起来。

“但我会。我厌恶他,不是因为他的皮带,而是因为他懦弱没用。无用的我被懦弱的他惩罚,继父在与母亲的互相折磨中取得胜利,如同虚假缢死了浅薄。秽物上爬着苍蝇,恶俗的颜色上又叠上恶俗,我哪个也不同情。或许我不该这样说已死之人,也不该说这些苦难的事——尽管我觉得这些根本不算悲剧而是闹剧……阿帕基警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一时兴起,是故意。我甚至有意赶在他死于酒之前让他死于毒。这是蓄谋已久。对此我供认不讳。”

“为什么不向值班的警员自首,找我来做什么!”

话语连同手中的刀鞘砸在面前男孩的身上。

“抱歉,我……”顶着对方冷透的脸上露出的不耐,初流乃吸了下鼻子,“我只有你可以说这些。”

“哈哈哈!好,也对,是我先怀疑你的。”

令初流乃感到困惑的是,阿帕基对他的坦白没有流露出半点胜利的喜悦,他冷笑起来,古怪得好像钢琴独奏中突兀窜出一声嘲讽的巴松管。

这难道不是他这数个月调查自己所想得到的结果吗?可他却只能感到这位警员几乎发怒的狂躁。不必动用直觉,他就能觉察出眼前的警员完全变了一个人。或者说,曾经在他的气质中早就包含的危险气息被放大了数倍,以致那些温和与耐心的印象已沦为幻觉。

初流乃本来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牵引,但警官先生现又以奇特而尖锐的冷漠弃他于不顾了。

“你来得正是时候啊,还有别的要说吗。接下来是悔罪?你坦白得可真理直气壮,好像承认罪恶,就能瞬间被赦免得这样无辜。”

“不,我不悔罪。他死之后,我才发觉原来一场谋杀并不结束于目标的死亡。直到害死他后,事实上除了本能的恐惧,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胜利,感受到了尊严的赎回,尽管罪恶在一点点吞噬我的心,可是我确信我一定要在生命中做这件事。若非如此,我早就应该去告解室,然后让神父领着我走进牢房。我只是来和你说这个事实,当我察觉出你并不是执着于你的判断,而是在替我的灵魂如何赎罪做考虑的时候,我就打算将全部告诉你。是的,并交给你判断,我是否应该被制裁,”初流乃吸了口气,鼓起勇气看了一眼警官的右手指尖,又看进他的眼睛,“但是现在……先生,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明白,”阿帕基将点不着的潮烟捻在地面,挂在椅背上的警帽被震了下来,初流乃看到男人的身子和那破帽似的,站起来,踉跄到床边,不断地颤抖,“为什么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找我,偏偏是这个时候了,还和我说这件事?我都快收拾好就要有人接应我离开该死的那不勒斯了——你是来提醒我的吗?口口声声说着让我裁决……你是来裁决我的!”

初流乃几乎震惊地看到阿帕基在对他的怒吼中露出了脆弱绝望的表情,但那张脸又立刻冷下来,帆桁上的白柩布似。忽然,桅杆栽倒,他整个人烂泥一样砸落在床上。

初流乃会看脸色,但这次却不依这可怕的脸色行事。

“阿帕基先生,你是有罪恶感的人。如果你面对屈辱,罪就可以被净化。那是更大的尊严。”

“你知道什么了?你懂什么?我若是杀了那个该死的人,一切都不会发生,解释权在我,我收受贿赂的事谁也不会知道……我懂你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什么叫恶俗上叠着恶俗。知道吗,我将被一个烂人指出罪名,当着他和众人的面,被扒下这身警服,革职。恶之又恶,俗之又俗,阴沟生出蛆虫,却也自然而然,不是吗?我没有成功完成过哪怕一件事。唯独怀疑你的直觉上,我做对了,而你偏偏在我想要潜逃的时候赶来,”恐惧激发出男人的冷笑,“或许我该庆幸自己用打了折扣的正义换来了不折不扣的坦白。”

这是什么样的罪恶,连先前付出的勇气和正义都变得可笑?他的理想和勇气——不会再是艺术家倾心的那被太阳融化翅膀的伊卡洛斯,而是自不量力、殃及无辜的凡庸法厄同。连造出的罪恶都这么的平庸。

“但你的心因此没有再次遭到自己的背叛。”

阿帕基不再回答乔鲁诺的话。出神怔愣许久,才重新找回语言。

“现在不是你受罪的时候,监狱里没有富人。你在里面活不过一年。你走吧……你还想说什么?”

“你现在又多了罪名,先生,这是罪加一等。”

“对你的怀疑我只和搭档说过,但他刚刚死了。没人知道你的事。”

“可你的灵魂知道我们是同谋。”

“那又如何,我的灵魂永远都不再是完整的。怎么,想激我抓你吗?戴罪立功?大家巴不得你清白好给他们少找点事,除非能从你这揩点赎罪的油水,你有吗,别不自量力了。你已经坦白了。撒手,滚吧。”

警笛声包围了屋子,他在痛骂声里被阿帕基塞进了柜子里。初流乃忘了呼吸,盯着柜门的缝隙,看到对方先是躲在门后,扶着墙过了许久,久到屋外那些人根本只是推开院门,就全然确信没有罪犯会躲在自己漆黑的家中等死时,雷欧·阿帕基推门走了出去。

整个屋子很快陷入寂静,留下的只有被靴底的泥巴蹭脏的白床单,泛着潮气。

初流乃不是个容易触动的人,也并不冷漠。激动的正义和邪恶在他身上汇合为平静的准则,可他难得在这时候紧张起来。为屋外阵阵嘲讽的笑,为车门关闭的扣响,为委蛇而去的引擎声,为被他否认过的神明,再次给予他“巧合”而紧张。

才松懈下一直紧绷的小腿,他就瘫坐出柜门。方才坦白了所有,初流乃觉得自己的灵魂被话语连根拔了出来,一颗空心却又被塞进来一点仓促的爱。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第一次被爱,即使这爱是那么微小,却因为给予之人的遮掩,反而真实起来。他激动得想要跑跳,想要流泪。多亏,又都怪,谁也没有看到。

 

 

三、西西弗斯

现实生活如同意大利语,不遵从数学和语言逻辑的负负得正。堕落的灵魂不因有伙伴就停止下坠,负负更负。而痛苦尽管不能量化比较,但可以审美:当出现在可憎之人身上,它显得无力又虚假,出现在可爱之人身上,却夸张了悲剧的力量。别人的惨痛可以消费,初流乃并不急于消弭阿帕基的罪恶,有时反而感到被对方的痛苦所吸引。也许因为只有痛苦的人才会付出力量挣扎。

他知道阿帕基仍在自控。自控着自己绝不向上,挣扎着堕落到最下面去。在无意识的时候,他才对自己讲起过不了了之的女友伊莎贝拉,讲起过没坚持下去的吉他,中断的学业和事业,中断的诚实的灵魂——他没有对任何事持之以恒过。现在,显然他对自己持久的堕落寄予厚望。

但他总要负责保证阿帕基活着。

“如果前辈今晚还酗酒,请务必想起我是个杀人犯的事。不过我可能不会用毒,说不定会把你做成切片,每片我会切割成一厘米厚,冻在最劣质的葡萄酒冰块中,恶俗叠上恶俗,我将掺杂污泥与玫瑰,再……”

“滚,别得意忘形,小子,”初流乃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一只手旋转着小刀,“你疯了吗?”

“不要笃信我是理性的,我现在可以向楼下的巡警吹口哨,叫他们上来,向他们摊牌。”

“请便。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包庇我。”

“你——”

“前辈一定不会放任我这样做,但这并不是因为你害怕受罚,而是因为羡慕我,你将永远羡慕我……你没有杀那个渣滓,让他揭发一切,但你却并不全是为自己的灵魂感到万幸,不是吗?我代表了你想做却没能做的一切。”

“一阵一阵的,你就像条疯狗。让开!”

 

初流乃不知道当初阿帕基在询问自己关于如何赎罪的问题时,有没有想过赎罪之后的事,或者是赎罪这件事本身除了死亡之外,有没有其他终结的办法。

但在他将这个酗酒后走到剧院因插队给打断三根肋骨,后背给酒瓶砸得满是碴子的人送医时,当即明白了,阿帕基这场买卖是不慎赊欠了高利贷,神明将在每个快乐中抽成,施磨难给罪人以恩惠。

“我说老兄,最近那不勒斯又不热,大家脾气怎就那么暴躁?”刚说着立即收工睡觉,绝不再看诊的医生被男孩的执着拦回了诊所,不甘地呲着金牙吹了口气,“插队可真要不得,前几天还有个因为插队中弹的伙计开轮椅追着我跑了三条街,吓人……”

初流乃站在二楼手术室的窗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正在用镊子取玻璃片的医生的问话。他知道阿帕基有可能惹上了什么人,但奇怪的,他毫无恐慌,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下手的人不会是什么厉害的货色。只是怕这人会拉帮结伙。

“你会治好他的吧,医生?”

“这只是轻伤。”

“包括接下来新添的伤吗?”初流乃指了指窗外,“我想您在接受我的请求时就考虑到这一点了吧。”

“什么——”楼下的砸门还没持续几下就被直接踹开,“不是,你这小子看着斯文,心够黑。”

闹场的流氓来了三个,初流乃和医生配合着,给刚把伤口消毒完的阿帕基套了个白褂,坚称是这里的护士。开什么玩笑,哪有刀俎上的羊羔肉似的护士,先于病人发起高烧的?眼看本来不打算还手的阿帕基已经绷不住脸,这时候他们那伙人的流氓头子却赶了过来。

高明的医生不用交保护费,却总收割了最多人情,这位流氓恐怕也在其中之列。

“本来是不大的事,给诸位添了麻烦,实在是因为我刚巧觉得腰酸,需要杰洛医生给我看看。”

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反对这位说说笑笑走进来的年轻男孩,三个人很快就冲他点了头,走得干净。

“布鲁诺·布加拉提。”他用一个名字,交换了初流乃他们两个的,“你的名字和意大利语的太阳很像啊,汐华初流乃,可以是……嗯,乔鲁诺·乔巴拿。可以这么叫你吗?”

他点了头。这对初流乃而言不是个新名字,曾经他的父母同学就因他的日文名字拗口,便将他的名字以乔鲁诺替代。事实上他觉得并不合适。但从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却又听起来温和。于是这个恶名重获了新生。

“你真的腰酸吗?”杰洛医生问。

“腰倒是不酸,”布加拉提将外套褪出一条袖子,“就是手臂中了弹,我自己可以缝合,但是请帮我取一下弹片吧。”

“那不勒斯真是个暴躁的城市。”

“先生赶个时髦,去美国?”

“免了,吃不惯,也消受不来美式热情,”杰洛翻了个白眼,重新做伤口消毒,“我宁愿被视作恋家的妈妈宝贝。”

“如果那个人还找您麻烦的话——”

“不,就他?不用。啧,你和一个残疾人计较什么。”

布加拉提笑了下,临走时扫了阿帕基一眼,几乎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伤口,在肩上拍了两下。

也是到了很久之后,他才向乔鲁诺说起初次见面的细节。

“其实那时我根本没有必要问你们的名字。但总觉得问了名字作为开始会比较好。”

“作为开始?你那时已经想到了后续么?”

“不好意思,其实下午知道手下有人闹事时我就调查了你们。本来我对你们的履历没想很多,但是看到你们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仅仅因为你们的话那么少,我就觉得我们会是同伴。”

乔鲁诺感到莫名的熟悉,最后的句子在对方还未开口时他却想先一步说出来。那个句子不是他曾经在哪听过,就是对谁说过。好像一次次坠落的滚石发出回音。那日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时大概是日出,恰到好处的光,给他的头发镀上了太阳的金色。

 

 

四、我

那是在罗马一役结束之后的事。乔鲁诺谢绝仅剩的旧日伙伴米斯达,最后一次独自来到阿帕基的房间时,想起福葛从前经常提到的玩笑。

“你们也是这样吧,脑子里有一个感性,一个理性。唔……我不是说对一件事上情与理争斗的情况,而是对变成过去的事,或者虚构的故事,我们会拿出些感性,像对待艺术品那样去美化,但是面对此刻,我们通常觉得是需要逃离的灾难,至于事后美化的部分——在当时对待时,可能用的仅仅是理性和忍耐。怎么说呢,比如刚刚看的电影,街上的一条野狗都值得同情,但是真的收留一个流浪汉,我会觉得屋中臭气熏天,并在他离开后扔掉招待他的床单……”

“不是吧福葛,你脑子里真就这两位?没有一位叫‘本能’的?嘿嘿,此时此刻它可正指使你看特里休的裙底呢!”米斯达明显不认同,“别告诉我你一直在忍耐我们喔。”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

福葛真是个悲观的人。

但现在看来不是,福葛在阐述事实。所有事情都不像虚构,发生时都是无序的、偶然的、转瞬即逝的,但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时间不闭合地一去不复返,才将抛在身后的事赋予了美和意义。

关于同时间一同消逝的,这位屋子的主人——他想,他和阿帕基似乎是曾一同度过最为艰难时光的共犯,但深究事实,那段日子,他们却并非常常见面。即使见,也总是在酒馆不欢而散。他来到这间屋子的次数一定不多于阿帕基当初怀疑自己时,前去暗自调查他的次数——不情愿的公务力量总是在事实结果上胜过感情作用。总之,对这样一间简单的房子,他只有两个印象,一个是他躲藏过的大衣柜中的味道,木香,皂香混合着夜雨的潮气。另一个则是床单上踩下的那个突兀的泥脚印。这些东西飘忽、模糊,几乎不能作为一个确切可求证的事实存在。

而即便他理性上给阿帕基下过数次判定,最近的一个是:“一个从来半途而废的人,包括堕落”,然而他发现感性上他并不熟悉阿帕基。他甚至从来没注意到对方的屋中还有一台巨大的写字桌。桌子上叠着报纸,上面是写好的调查案卷,用的是非正规的信纸背面。最新的一张落了土,潲了雨,翻过来,日期停留在革职的前夜。

第一行写下“关于G弑父的调查”——“弑父”二字上被笔尖翻回来,最终落下了一个问号。

最后一次的调查报告就这样以问号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只得机械地下移,底下是一叠叠按日整理的报纸,敞开的版面,被主人划线的部分尽关于凶杀,关于审判,关于社会新闻。勤劳的警官先生单单放过挤在角落像广告一样的照片。

那是一棵树,或者说是两棵,桑树的身体上生长着樱桃树。

是的,唯独这则无甚噱头的旧闻令乔鲁诺有点讶异。他可从没见过这样均势力敌的寄生——上下两棵树都长得十分高大。底下的介绍述说着它们的故事:它们共同生长在北部的皮埃蒙特区,位于格拉纳镇与卡索尔佐镇之间,据推断,它们的相会是因为偶然中有鸟将樱桃核掉落才如此。

这让他想起在很小的时候,好像还在日本,就有那么一次,他在睡觉前等到了母亲,询问他那个年纪最为好奇的、关于生身父亲的事。母亲突然心情很好,敷衍过去,说要给自己讲一个故事……玫瑰寄生在人的身上,终于以棘刺、以茎蔓吸尽人类的血液与骨髓的故事。那个故事之于他,如同《罪与罚》之于雷欧。

Bialbero di Casorzo(卡索尔佐双生树)——隐约是这个名字——乔鲁诺读到被墙夹住的结尾,确实写着这样一行铅字,几乎要和记者和摄影师落款的名字混淆,同缓缓剥蚀的墙灰一起消失。

但有不会随时间消失的东西,乔鲁诺知道那是什么。

他从古老的血缘中走出来,尽管像所有人那样,他不知道自己的流向,任凭一切汜水汇入又流走,甚至不能弄清自己的根源。父亲……他都快忘记了自己用旧的上一个钱包里的那枚照片,但他好像忽然明白自己血液里承载的凶戾和柔顺之间的对抗永远没有尽头。

一切都将生生不息地持续,即使已经死亡,即使立即死亡,他们并不是短暂的人。

 

 

 

 

End

 *关于真实存在的卡索尔佐双生树,可以看看这里

 被寄生的桑树壮,寄生的樱桃树美。想到乔纳森和迪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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