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最后一个乔纳森·乔斯达

*有Eoh设。天堂D本来想在唯一可能和乔纳森HE的分支世界打出全BE成就,超脱命运获得终极幸福。涉及天国组&大总统夫妇&六部無駄三子。单独成立。视为《黑色回旋曲》前篇也可。

 

 

出场人物:

迪奥·布兰度(天堂D)

迪奥·布兰度(黑回au D)

乔纳森·乔斯达(黑回au J)

恩里克·普奇(与天堂D同一世界)

法尼·瓦伦泰(基本世界)

盎格鲁/里奇艾尔/凡赛斯

乔治·乔斯达(I世)

瓦尼拉·艾斯,画师雷昂,乔纳森同学等

 

 

定要坦陈的话,新获教区神父资格的恩里克·普奇在最初几次接触面前这位迪奥时,可以说是毫无欣赏之意的。在前几个星期日乔斯达一家来教堂做弥撒时,普奇便已感到那张平静唱诗的面孔下,分明暗涌着地底的岩浆骇浪。那令他想起凡赛斯。

 

“雕塑的原料有许多种,最常见的是石灰石、花岗岩、大理石——是的,古希腊时大理石这种材质开始崛起……到了罗马时胸像较多,我倒觉得胸像比全身像更有完整感。曾经还有一尊彩绘胸像给了我一些触动,她是用石灰岩和灰泥做成的。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除了凭借本能外应当怎么欣赏。不过古典雕塑在被拔高的同时也在被敬而远之,纯然高度模拟现实的艺术在如今就像写实画一样被先锋派冲击得仿佛失去了意义,人们在看过了抽象后,开始问具体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再现每一道衣服的皱褶有什么意思。但皱褶中的美也是一种永恒的美,前几天刚看到雨果写到印刷术要扼杀建筑艺术,大概就在说这件事,”方才年满十八岁的男孩讲着话就像强劲的脉搏在跳动,突突膨胀着,他将书页中的金沙披拣,洒在他的孔雀尾羽之上抖落满地,“我相信这些话都是真的,所以一直怀疑我在所有博物馆和教堂看到的都是些神像的仿制品。或许因为我从未去过意大利——”

“噢,是的,如果亲自去一趟意大利,你就会瞧到真家伙,从而证实自己的怀疑并非多虑,不过埃及、印度与中国也显然值得一去,异域土壤会给你一些刺激,而你也将慢慢辨认出来一些熟悉的东西。顺便,我推荐你们去看看《庄子》的新译本——在我被贪欲的空洞折磨想要四处打击报复时这书却试图救我,而他也让我重新认识叔本华。说真的,我最近还想学习一种生僻复杂的文字,印加结绳也行。可它真的简单吗?这就和人们武断地认为动物没有语言,或者认为拥有语言就是高级了一样。我既不相信这个,也不信那套见鬼的进化论。我的退化论不用一本书论证,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勇敢的战士最先被杀。”

原本父亲提出在入大学之前要抽出时间请雷昂为他与迪奥绘制一幅画像作纪念时,乔纳森还暗中抵触,他在迪奥面前总是笨嘴拙舌接不上话,更何况前来订做半身胸像的普奇神父也决定留下观摩——这叫他浑身都僵硬得不自在。不过上午两个小时过去,他倒放松下来,常被面前这位画师的言论逗引出笑容。雷昂的宽厚有趣占次,他更多地感到伶牙俐齿的义兄弟终于遇到了一位合适的谈话对象,他猜想迪奥的心情不错。

“乔乔最近也对象形文字有兴趣,中文、圣书体,尤其阿兹特克文。雷昂,你们可以一块研究了,”乔治与普奇神父坐在沙发上共享一份报纸,几乎将社会到广告版面都看完了。

“乔斯达少爷也对这些怪东西有兴趣?”

“他已经决定要去念考古系了。自小他就对我与他母亲年轻时到处购买的那些藏品有兴趣,既然这种热情能持续到现在,那么他想学什么就去学吧。”

画师点了下头,他看着幕布前站立的迪奥和乔纳森,又扫了眼自己的油画稿,只觉得布面都在发嗲,充溢着青春红润的果香。

“好了两位少爷,你们可以走下台子稍事休息了,这栋房子里的所有‘神像仿制品’你们都可以随意看,唯独不要看我的半成品。诸位,我想我们或许应该先准备去用午餐,下午再继续。”

乔治起身将斗中的烟灰磕出来跟上雷昂,没有留意到身旁的普奇神父迟迟未动——他手中的报纸还差最后几行,但他的眼睛却并未浮在铅字上。他只看着那两个正在舒活肩颈的男孩的背影。显然,那位今日一直沉默的乔斯达少爷令他更感神秘。正在此时,乔纳森回头望了他一下正对上他的眼睛,淡淡的惊讶之余,眼底似在邀请他共进午餐。

 

迪奥取下餐巾环坐定,偶尔扫过坐在对面的乔纳森。与初次共进晚餐时不同,如今这位少爷已经不会打破餐桌礼仪,在诸宾客还未用餐的时候提前下叉了,毕竟他已经垫了一些餐前饼干。可你瞧瞧,此刻他的眼睛还在来回巴望着桌上对立码放的两排菜肴,手边的潘趣酒也已下去过半,听说刚才这家伙为了管厨房要一杯饮品润喉开胃,竟匆匆错去成水房,险险将女仆用来清洁地毯的茶渣端来。迪奥冷哼了一声,猜测乔纳森胃里的饼干早已消化。这少爷分明就像一头被教养的绳子紧紧拴住的饿狗,一旦撒开绳子——乔治先生就坐,在盘中肉上切下第一刀——他就能冲上去生吞一头牦牛。糖霜杏酱加仑子果皮蜜饯被猪内脏上附着的膘肉制成的板油润滑纷纷混淆,送入口腔,滑落喉咙。

面前这位少爷越是咀嚼缓慢、举杯优雅,迪奥就越分明地看到对方急切的食欲仍在骨髓里作祟,要时时以克制顽抗。饿狗仍然是饿狗,生在锦绣堆中也一样,迪奥想着对面那人幸福的原料后就丧失食欲,放下了刀叉。

 

下午两小时的作画收工后,饶是旁观者都觉出疲惫。

“要不是你们即将开学才来找我赶工哪会这么辛苦,”雷昂撂下了画笔。时间还早,他提议可以去自家院前的河边野餐,“我刚修好台基,正愁没人来体验。”

不得不说,简单的野餐面包被红茶浸得湿软,与混于其中的坚果相佐倒是有不错的口感。迪奥用谷物略为补充中午的未尽之饥后,却发现乔纳森不知何时离开了河边。回头向雷昂的屋子看去,他发现普奇神父和乔纳森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两人不知交谈着什么。很快,神父起身递给了乔纳森样东西,似乎盛放在木盒里。可当迪奥回到屋中时,画室大厅就只剩下乔纳森。他困了睡了,膝上的《悲惨世界》甚至还未读至卞福汝主教馈赠银烛台,遑论德那第在滑铁卢意外拯救乔治·彭迈西男爵的英勇事迹了。

绕周边一扫,迪奥发现神父递给他的那样物事只可能被塞进了紧贴乔纳森身后的书包。他就坐到乔纳森旁边,几度确认睡眠的深浅。正当他的手就要触碰到背包,乔纳森忽然浑身一激灵,头颅随之从沙发背滑落在了他的左肩。迪奥僵硬地停下动作,试探地叫了声乔乔,却无应答。他扫回背包的方向,却发现乔纳森的衬衫后领被这阵动作弄得松垮,整片后背都随之暴露。目光不经意顺着脊骨下滑,挺翘的臀部被腰间的皮带勒住,蠢作两团凸起着。类似想要凌虐鸡雏的心情,迪奥感到自己想要拧痛那两片肉,想要笞打其上,留下鞭痕。

他想起刚来乔斯达邸的第一年,自己每每因成绩和礼仪远胜于这蠢透的少爷,对方就免不了要遭顿鞭子。某回他路过听到乔治的责问声,就驻足偷开了个门缝。他清楚地记得这样一幅画面:乔纳森哀哀地护着自己的裤带,却还是被褪下裤子摁在了木椅上。迪奥本想走开,却看见那对臀肉正朝向自己,双腿拼命向里蜷缩,羞答答地颤抖着,鞭子还未抽落就足够可怜兮兮了。

而此刻当他玩味这记忆,却从中咂摸出一丝情色,这让他感到恶心——瞧瞧这两片充满了板油的蠢肉,这具食欲造就的身躯!要需索他吗?哪怕只为侮辱,也不过是和食欲一样下流的欲望罢了。这和贪恋女人柔软胸脯的愚夫,强占玩具的婴孩毫无差别,原始、幼稚又可笑。他可不愿承受这挫败。他的大脑他的五脏他的肠胃和这帮蠢货多么不同,又怎么会遗传了那可鄙的血脉,那饱蘸欲望的下肢?迪奥暗自冷哼,再次伸手去碰书包时,乔纳森就在他的左肩上略带尴尬地醒来了。

“啊抱歉,我怎么……我睡了多久?”他忙去看手表。

迪奥不答,他只冲着乔纳森勾了勾手,对方果然将信将疑地凑过来,滚热的呼吸如油泼来,迪奥猛地抬手将人推开,叫他连人带包倒在地上,连同脊背都被身后的木盒硌得发痛。而迪奥只是看着他一无所知的迷茫突然发出恶作剧似的狂笑。

“你做什么?”

“抱歉,抱歉,你突然凑太近我有些……”迪奥很快收敛了笑,甚至帮他将书拾起,“你包里放着什么,没摔坏吧?”

“啊?是刚刚神父送我的面具,上面有阿兹特克文,正好和我想要做的方向有关……”还不等迪奥细细看清,他立即阖上匣子逃开,“我洗个手出去和父亲他们坐坐。”

无聊透顶,迪奥在内心咒骂了一句。可奇怪的是只方才一眼,他就记住那玩意的模样:是个惨白的假面,既像石灰又像骨殖,抠挖出的眼睛如两口阴鸷的深窟。一个破烂货而已!

他想不通,想不通乔纳森这么一目了然的人,为何突然要对他藏掖,为何竟令他迷惑不解。他显然忘了自己曾经已经想通:他和乔纳森永不可能理解彼此。就像方才他们分坐在沙发的两端,就像他们曾经玩过的跷跷板,就像他完全看不进去乔纳森推崇的欧·亨利,而他也无法强迫乔纳森陪他听完尼伯龙根的指环。毕竟上帝在创造他们二人灵魂之时,是用相等的力量分别向两个正好相反的方向同时扳动的。

 

“如果我没记错,雷昂先生似乎并不喜欢被人翻看半成品。”

留在屋中的迪奥已经掀开了盖布,并不打算理会重新回到画室的神父的提醒,他在画架前审视了片刻,手指点在了乔纳森的脸上。

“你觉得他怎么样?”迪奥突然用手剐蹭了画布上未干的那张尚且模糊的脸庞,蛋糕奶油的颜色落在了他的食指尖。

“我想你真正好奇的是我馈赠他的原因?”

“有一句话叫看破不说破,神父先生。毕竟很多事都暗藏玄机,不似表象那么简单。就像你此刻语气平和,内心却认为我露才扬己,是个的肤浅年轻人。要知道年轻可是最好的资本,”迪奥最后看了一眼画像,将那奶油抹在了自己的唇上,舔了舔,眯着的眼睛又扫向喟叹摇头的普奇,“你看,老萨缪尔去奇尔特恩疗养院给人做临终圣事时竟因年迈将自己也一同送走了,而你,一位从未在堂区做过助祭,甚至来路不明的修士,便因此被主教破格调任成教区神父,顶替了老萨缪尔的肥缺。巧合与年轻都很美妙吧?”

神父没有答话,他饶有兴趣地接受了对方将看破之事说破的报复。却见迪奥对此再无意发挥,只将画布盖上。

“您想要给我传达福音吗,为何总要跟随在我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呢?如果先前我哪里冒犯了您,请您原谅。我呢,不过是个普通人,也常会感到无能为力。或许您想从我这里榨取引导人走向正轨的成就感?”

“我不会妄图如此。你会对什么感到无能为力呢,迪奥少爷?”

“我……”迪奥哼了声,让本欲脱口的句子止息,“我只不过对您的口风无能为力。您撞见我偷看,可别去告诉老雷昂。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啊,神父大人。”

“为人守秘是神父的职责。况且我突然想要更多地了解你了。”

“我没在向你告解。况且,过度谈论自己会引人厌烦。相信神父也不会欢迎。”

“不,假若你对自己避而不谈,我将损失了解你所带来的幸福。”普奇在迪奥的笑声里摇摇头,“抱歉,我无意油嘴滑舌。我只是觉得,人们若以自我湮灭作为道德教条,那么每天将花费过多的时间用来反思一个微不足道的过错。为何不去想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呢——人除了自己,此外无可谈论。何况许多人连自身都无法洞悉。难道你还会为让他人了解到你的想法而羞愧吗?”

迪奥饶有兴趣的眼睛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有一些羞耻心能让人有自知之明,但若时时自省,人将寸步难行。重点不在于羞耻,重点在于行动,在于有所觉悟。而羞耻过度只会造就思维上的巨人,而这些思维终将杀死他,让他被这世界淘汰罢了。”

“看起来您并不同意雷昂的退化论。”

“是的。死去的不是勇敢者,而是莽夫。留下的才是胜利者,是支配者。”普奇看到男孩眼角似乎有欣赏的笑意,仿佛在听一句再熟悉不过的经文,而方才正同他一起念诵完毕,“太奇怪了。我明明同你没有一点抵牾之处,刚刚是什么使你错觉到怀疑我认为你‘肤浅’的?绝无可能,至于我的欲言又止,那可能只是……”普奇宣誓,“只是我想对你说:‘什么时候你需要帮助,我都会施以援手。’可我怕这样说就冒犯了你。”

“任何事你都帮我?”

“任何事,你想做的任何事。如果我的不作为就是对你最大的帮助,那么我也情愿如此。”

“我想看到神降,此时,此地,马上。”迪奥耸了耸肩,还未及露出嘲弄的笑容,普奇抬了抬手臂,示意他将手伸过来。

“你听说过神圣遗体吗?好吧,不,这不重要。我想更紧要的是向你证明:世间并非只有神像仿制品。神明真正存在,就在此时,就在你脚下的这片大陆之上。”

迪奥将信将疑地看着神父,将手置于对方递出的掌心之上。就在这瞬间,浮力抵消了手臂的重力,心脏如异物,在皮肉骨骼里狂跳。他的眼前有七色彩虹晃动、交叠,耳边有十场不同的音乐会同时演奏到急板,背景的巨大老式巴洛克管风琴鼓动起风箱,酒醉的疯汉穿着高跟鞋在脚踏板上舞蹈。在身体剧烈的颤动中,若非神父搀扶,他早已跪趴下。

迪奥即将被这幻象窒息,搅个神魂颠倒。神父缓缓地将手松开,他又从余韵中感到一种轻盈,仿佛方才的感觉不是被诅咒,而像是被祝福以极乐。

“这是什么,灵感?还是你手中有什么东西?”迪奥将急促的呼吸迅速平复,仿若无事,他的脸紧绷却泛着薄红,“神明在哪——难道会是你?”

普奇禁不住要去抚摸男孩的肩膀。

“不。我不是神,我只是传达福音的人罢了。你要对我拥有信心,就像你本身拥有决心那样。这样,你才会在机会降临的时刻将其牢牢把握。”

“您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几乎想要掀开您的教袍看看下面是否藏着马蹄,我也想迅速与您缔约,”迪奥终于笑了下,“但也请容我重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普奇目送男孩转身走出大厅,不禁点头向他道别。他发现自己先前误解了迪奥。要不了多久,他甚至可以将误解的记忆也忘却。不过说他此刻已然改观或许并不精确,他尚处在一种无知无觉的微醺状态。可以确定的是,回到疗养院的路上,他确实对这位迪奥生出好感。这位年轻的男孩并非拙劣的神像仿制品,绝不是,祂是璞玉,是桥梁,是溶解蔑视的大海,是查拉图斯特拉,是正在诞生的神明,是未来必将引他走去的方向,他就是重力本身。微神之躬,胡为乎泥中!

而乔纳森则不然,在交付那份面具作礼物时,天气晴朗,阳光柔和,他却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往日的幽灵。

“多米尼克……”恩里克·普奇用嘴唇碰出了这个富余节奏的名字,“多米尼克·普奇。”它听起来已经多么遥远,而面前那眼神又是多么令人熟悉。

 

 

#

奇尔特恩是一所乡村俱乐部式的疗养院,在环簇的几株高大的山毛榉中,藏住了康复诊室,咖啡厅,采石场,蔬菜大棚以及一湾小小的湖泊。它的名字在医学与心理学界有口皆碑。然而非要吹毛求疵,那么只好指出:一旦入夜,这里的日光走廊就变成了个名不副实的地方。而就算是白天,这条甬道也已禁止医患们使用。就在今年的秋季,被同时划为禁区的还有走廊连结着的疗养院小教堂的后门与后院。这固然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取消了日光浴,人们还有山谷,取消了后院,人们还有花园,也就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影响了。

只是疗养院不久前曾传出一则流言:某夜,有两位患者为走捷径,翻过日光走廊外的挡板想由后院进入教堂取上午遗落的东西。自那以后,再没人见过他们,单间病房的号牌上也没有他们的名片,就好像从未在疗养院存在过。而这个传说流布了几天后也渐渐无人再提。

而普奇抱着盛放胸像的匣子,正安然无恙地走在这条走廊上,楼下锅炉房中淡淡的茶香与柠檬树的味道混合在棕榈叶的沙沙声中。美中不足,一阵轮椅声仿佛催迫般自走廊之下传来。是凡赛斯。未及询问去处,那人便在拐角处消失了。

“每到夜晚,我就发觉这里是世间最憧憬幸福之人居住的地方,是最接近天国的地方,”再回身,普奇看到迪奥无声无息出现在了走廊尽头,“你看,在这里,无论身心异常的病人——高位截瘫者或是罹患弹震症的士兵,还是心理医生、护工,表面均无太大区别,彼此混淆共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人都幸福而平静。今天我甚至考虑去做医生的可能性,肉芽是否能令抑郁症瞬间痊愈呢?”

当然,眼前这位迪奥与他在路上刚奉为神祇的金发男孩并非一人。他是他早已熟悉的友人,是将征服基本世界的霸主。他们本不属于这里。

“需要我去安排实验对象么?”见迪奥摇头,普奇继续道,“不过真正的天国不应是避难所,稍一感染外界的病毒就崩溃。唯有世间处处如此,天国的堡垒才固若金汤。无疑,这里面一部分的人因敏锐感受到了真实,但在现实面前他们会脆弱、焦虑、不安……”

“或许你应该叫他们重拾希望。那将被他们视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能做到这点并不简单。而这也是基本世界里那些本该对近在眼前的命运有所预感,对永劫轮回更有体会的人迟迟不能觉悟的原因。”

“人是可以通过强制去习惯一切的生物,只要你让他们活着。但转变需要时间,更何况你是希望人们有好的转变。看,盎格鲁暂时戒毒了,里奇艾尔见到我们不再那么紧张,虽然他们的决心并不坚定,但我想这是第一步。我们要走下去。要知道多少宗教都在退而求其次,只能给人一个来生的许愿,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教派的本愿是在此岸此生此时此地建立天国。普奇,你将是实现此岸天国的第一人。”迪奥看向神父,“你的手提箱不见了。让我来猜猜你将石鬼面赠予了谁——不是我,是乔纳森,对吧?”

“是的,我交给了乔斯达少爷。这个世界的他喜欢阿兹特克文字,决心投入历史研究,把石鬼面交给他会促进他的学业……也让布兰度少爷获得契机。”

迪奥哼笑了声,指着远处半山腰那栋房子:“没错,乔斯达宅邸还有灯亮着,兴许他还在研究你的礼物。看来,瓦伦泰在这点上说的没错。无论怎样的世界只要是同一个人,总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

“他曾经也对石鬼面有兴趣?”见迪奥并不作答,普奇忙补充,“其实除却表象,重要的是核心不变。”

“那么你觉得这个世界的我拥有我身体之中类似‘决心’这样的东西吗?或许我该和你赌上一赌。”

“布兰度少爷会胜利。”

“除了友情的盲目外,给我一个理由。”似乎看倦了夜色,迪奥重新沿着甬道向教堂后院走去。

“你拥有古往今来的知识以及理解它们的智慧。你不仅生活于十九世纪,还看到了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初降,又怎么会被那区区不足二十年的短暂生命所限。”普奇跟在迪奥身后穿过后院,推开教堂后室。他将手中的木匣打开,将胸像捧到壁炉边的胡桃木五斗柜顶。他端详着雕塑的眼睛赞叹,“你必然胜利。”

“不,贬低他,并不会抬高我。”迪奥看向桌上那件浸着月光的石像,“刻的是我?”

“是的。为接触到乔治,我先去找了雷昂,他技艺不错,专为上流家族做订件。不过我是叫他按照如今你的样子雕刻的,不知他是否会觉得这张面庞与布兰度少爷相似。”

迪奥沉默片刻,坐在了神殿后院的台阶上。

“不说我了,你为何一直对他避而不谈?我倒是忽然有些好奇,在你眼中,他呢,如何?他是个怎样的人?请和我说说吧。”

“他?指的是乔斯达少爷吗?这似乎是我今天第二次被问及这个问题了,”想起布兰度少爷的“报复”,普奇忍不住笑了下,“乔斯达少爷要成为绅士,但我觉得这或许并不适合他。风度或是境界皆不能以心求,不可以力得。”

“我以为你会喜欢他。要知道曾经无论是家族聚会还是去教堂做弥撒,每个神父都无一例外地喜欢他。”

“我并非不喜欢他。”

“优裕的家境,干净的心,为老人喜爱,被祝福的孩子。他会令你想到谁,不是么?你本该成为他。”

“他只是普通人,一个杂质,空有愿望却不够坚定的孩子。他的心还很懦弱,而他的嘴甚至还不能为自己抗辩。我曾让多米尼克失去记忆,去开始新的生活。我希望他得救。对于乔斯达少爷,我或许也有所期待。尽管他必将重蹈覆辙。”

“相信我,他将成长为你天国之中最理想中的人选。”

“然而他挡了我们的路。所以他将成为祭品,尽管这多少对他不公平。”

迪奥倚靠在门边上,晚风令他舒服地眯起眼睛。

“你会好奇吗,普奇?我似乎从未与你讲过他。”

“我确实对乔斯达少爷也有一些兴趣。但正如我下的赌注那样,我会从接下来的事实中看到一切。”

“看到一切?”迪奥摇头,“如果这一切,是我将死在这里,死在这个世界。我会后悔吗?我真的有来到这里的觉悟吗?”

“没有这种情况的可能性。”

“不,尽管微乎其微。如果我有死亡的可能,那么我希望接引我灵魂的人会是你。”

“你无须。我一直不怀疑你这次的决定,也明白你一定深知其中的风险。我只是想作为福音的传达者随性罢了。因为你要克服的,也正是我要克服的,你要斩断的,也正是我要斩断的,我的命运与你同在,神明一定知道。”

“那么为了赌博的乐趣,我便赌那个我不会成功。这样,我将不因胜利而狂喜,还会因失败而庆幸。不错的新体验。”

普奇承认手中这件雕塑几乎有迪奥曾经对他讲的“永恒的美”,肌肤都在呼吸,他将永久保存。但当他重新抬头,仔仔细细地看向台阶上那人的侧脸时,才发现雕塑美则美矣,却毕竟是仿作。你看——至少这里就不一样。普奇抚摸着神像的头发、下颏,直到脖颈。这里可没有棘刺般无法愈合的疤痕,也没有覆在这伤痕之上的项链。而面前活生生的迪奥一直戴着它,赤裸的胸膛上向来系着那样一枚金盒。他问过,所以他知道那是什么。

金盒是老物了,来自迪奥的母亲。可它并不旧,略有星光,辄光彩熠熠,像枚护身符。

可他有所不知的是那匣子并不是空的。在那里面盛放的,还有一样迪奥·布兰度在深海的棺材里复活后留下的往日遗物:一块小小的怀表。它陈旧,污浊,不见天日,早已为百年的时间冲刷出它的时代。奇怪的是指针仍在回旋,永恒的时间流淌不息。

 

 

如果诸位对本不属于该世界的迪奥一行出现于此地感到好奇,那么恐怕唯有将时间回溯至事件的缘起之时,才能将这一切澄清了。

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之所以变为可能,皆因法尼·瓦伦泰与迪奥·布兰度的一次意外相遇。我们说遇合往往并不对等,确实,在这次遭遇中,瓦伦泰虽然借助迪奥的力量得以脱险,但他的救命恩人却并非易与之辈,这根救命稻草偏是那一世界的王者。按理对于掌控一个世界的人,再没什么礼物可用来馈赠他。但这位迪奥不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在逼问出基本世界的概念之后,王者如获至宝,当即表现出了兴趣。那时瓦伦泰便知道平行空间穿梭与遗体的秘密守不住了,这是自己得救的代价。

是的,法尼·瓦伦泰在遗体的作用下可以在时间与空间中游走,也正是因此,我们就不得不将他锚定在某个具体的时空内:这里是一八九一年四月一日的正午,基本世界的芝加哥政府公邸下着伦敦的阴雨。唯一的光亮是闪电。

窗帘严丝合缝地关闭着,迪奥就在距离瓦伦泰卧室三个房间之远的客厅书架前,扫视着覆盖了一整面墙壁的书脊。

“《化身博士》有看过么,普奇?”迪奥翻到扉页,他能于黑暗中看清,“出版于一八八六,这一年……那么我是在十八岁看的。”

“听说过。它被鲁宾·马莫利安执导拍成过电影,监狱放映室总播这个片子。为将自身的恶剥离出去,杰基尔博士制造了药水,结果善的化身与恶魔海德共享一体,两个人格在拉锯中自尽。”

“你的想法呢?”

“总的来说,一个简洁的故事。是后来许多故事的原型,不过这颗老式螺栓已经带不动如今这个复杂世界的新机器了,”普奇突然感到迪奥并非在问他这个,又说,“在我的分类里只有两种神明:光明与黑暗;有两种宗教:自救与救赎。你绝非海德,你不会绝望。但黑暗不是邪恶,光明不是正义。你要克服的血脉也不是杰基尔,他们哪里可能尽善。那只是小说家的一个故事罢了。”

“有这么简单?”

“胜利并支配,就是这么简单。”

恩里克·普奇在黑暗里看不清迪奥的神情,却能更清晰地听到一切声息。他听见对方鼻间轻微的叹息。在对方的呼吸与窗外的雨声里他渐渐生出困倦。几乎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普奇想起上一次迪奥略带叹息之容的模样。

那正是在他之前利用趾骨的血脉牵引作用将迪奥的子嗣召来之后。这位父亲最初仅愿在窗外看他们一眼。

“三个人么?理应还有一位日本的孩子,后来我在意大利见过他一面,”迪奥似并未多在意,“他若丧生也很正常。”

不过,在迪奥了解到那三个孩子的经历和能力之后,抵触的情绪有所下降。他甚至和盎格鲁谈论起了喜欢的童话,与里奇艾尔谈论起恐惧。在第一次道别之前,他甚至给了每个孩子一些建议。

他对盎格鲁说:“你被酒与毒的恶习折磨,我可以理解。但你要有生生不息的勇气。”

盎格鲁点头。

他对里奇艾尔说:“你需要抓住蜕变和成长的契机。要保持专注,克服恐惧,慢慢尝试。”

这似乎给了里奇艾尔安心与勇气。

“这么长时间没吃饭喝水,却不和我要,”迪奥最后才去问凡赛斯,“渴了么?”

凡赛斯摇头:“你……还没说你对我的要求。”

迪奥却单单对凡赛斯莫名地笑了下:“你可以去休息了。”

普奇也是现在才想起来——那个孩子根本没去休息,自尊心的发条支撑他在大厅滞留了一整个日夜。尽管多少可以理解,但当神父看到对方的眼神,他就知道他们将彼此厌恶。

 

大厅外本来因为他们的闯入忙乱了一阵,待脚步声完全消失后,门在静谧中开启了。接连几道闪电无声落下,刹那间空气像是被切分成几个显微标本,玻片中尘埃浮动,像圣诞货架上那些玻璃水球里的雪花。迪奥许久没见过这等景象,有些陌生。随着瓦伦泰身后的一名护卫将门关上,屋中又重新回到了彻底的黑暗。

“不介意我将灯打开?”在获得默认后,屋中又被橘黄充斥,“两位来得突然,正好赶上我的午睡。抱歉,这是我在军营训练时养成的习惯,没有它,工作通常会力不从心。好在今天下午安排不多,就轮到我在这片国土上款待二位了。”

“总统工作繁忙也不忘读书。”迪奥刚将手边的一本《私密的午后时光》放回书架,接过护卫递来的咖啡坐到沙发上。

“确切来讲这是夫人生前的习惯。斯嘉丽喜欢阅读。我从她去过的图书馆调出了她的所有借阅信息,列出了书单,遣人慢慢收集购置出了一套。回到这里,夫人离开我的地方,一有余暇我便从中随意抽出一本来读。这样,我就会感到斯嘉丽在以另一种方式依然存在着,也算是我弥补生前并不算了解她的遗憾。”

“失去后的某种缅怀?”

“是的。或许您会觉得世人皆如此,这样的缅怀虚假又庸俗。但我却以为没这么简单。从前我认为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姑娘,颇为独立,尽管有俏皮之处,可那更像是一种乐于合作的默契,我从未想到过爱与被爱这种可能。现在或许是过分解读,我倒觉得自己更加理解了我们的过去。”瓦伦泰将手套褪下,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人们只要相处过一天,哪怕从此进入监牢,承受极刑,美好总是会勾起他无限的回忆,甚至让人视死如归。”

“不单美好会令人记忆犹新。或者说,总有令人更难忘的东西。”迪奥耸了耸肩。

见对面瓦伦泰略带困惑地咧了下嘴角,站在沙发后的普奇接道:

“也正是因需要修正这些‘不美好’,超越天堂的能力对于迪奥与我而言就变得相当重要。它可以殴击事实,令其变成让人满意的形状。上次见面时你已经得知超越天堂有在时间中修改事实的能力。这就像作家的手中握着一支笔,而一旦写下,故事就会变为事实,这是心想事成的能力。瓦伦泰,如果迪奥的时间与你的空间配合,所有既成事实全会变成‘美好的回忆’。想想看,我们将无所不能。甚至,你的夫人也会复活——不止以一间书房的形式复活。”

“哦,这、这太荒谬了。如您所知,使用遗体的代价是将祸水东引。您或许会觉得我应该为此愧疚,但我有觉悟,我只要竭尽全力在我的范围内做事就足矣。许多故事都是这样写的,太多的渴望令人节外生枝,功亏一篑。这也是我对您的奉劝。”

“总统先生,原来这间书屋比活生生的夫人更可亲可爱?”迪奥咧嘴笑了一下。方才打闪的天空透支的雷声滚滚而落,瓦伦泰沉默许久,没有愤怒,只是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只想维持现状。我派遣的杀手们也在追踪那位国家仅剩的隐患——乔尼·乔斯达。彻底将他根除或许就是我最想完成的事。我得亲自重新将他逼入绝境,不可有半点差池。”

“……乔斯达?哦,我想起来了,是上次陷你于危难之人。好吧,我不是个在意集体性的人,所以我不能理解你的‘爱国心’,”迪奥将腿搭上另一只,“不过我的总统先生,这些话由你讲出我却不觉得奇怪。你看起来很规矩,有种令人信任的气质。”

“可能是我在军队服役过一段时间的缘故。在同伴里,我有一位关系最为密切的友人司各特,他入伍前曾在文学院读书,是学校地下报刊俱乐部的负责人。司各特是为了判断自己是否像正常人那样勇敢而服役的,他死了,并自证了勇敢。我喜欢他写的诗,他用购物单、小面额纸币和撕下来的香皂广告纸写过一叠,藏在衣服里,靴子里。后来我在埋葬他之前,把尸体中所有诗篇搜集出来了。我想整理出版,最终没有通过书刊审查。我或许不懂诗,但对我而言,司各特却教给了我一件有意思的事,当时我觉得这句话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但今天我就可以将之献给您:饶是作家,也不能全权掌控其笔下的世界,甚至随着投入,造物主反而变得被动。”

“好吧,好吧,”迪奥举起左手,中止了普奇正要开口的句子,“这些都是比喻、理论,我们不如来做一个实验。而你只要旁观就可以,怎么样?”

“你要做什么?”

“你说过,在这世上有你不知道数量的平行空间,而你可以感知相近世界的情况,对吧?”

“没错。”

“我想知道的是,我是否可以自由地往返这些空间,并造成一些改变?”

“如果仅仅是这样,我当然可以相助。瓦伦泰现在还能站在这片美利坚的土地上,全有赖您当初的帮助。只是我必须知道您要去的是哪一个世界?”

“我要去一个迪奥·布兰度很可能平淡度过一生的平行空间,”他仿佛在说着一个别人,“在那个世界里,他和乔纳森·乔斯达少爷和平地相处、成长,一切都很——如你所说的,美好。而我建议那个世界的你也当同行,一起见证我们合作下的时空修改能力。”

“您不需要我亲自陪同吗?好吧,请放心,我会将这意志通知给那一个我的,这无何不可。幸运的是,您所假设的这个世界……”瓦伦泰沉吟片刻,“只有唯独的那一个。”

“一个?”

“是的,一个。”

“时空旅行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

“是的,你说过,使用遗体要付出代价。任何事都有代价。换言之,你的能力也一定会有限制或者规则。这是必然的。”

瓦伦泰转了下眼球:“有时间限制。”

“哦?多久?”

“三年。”

“甚至用不了这样久。我要重返那个世界中这本小说初版的年份,”迪奥抚摩着膝上的书脊,又转而用指尖蹭过封面上绘制的杰基尔温和的仪表与海德丑陋的面庞,“一八八六年,伦敦。”

 

 

#

一八八六年伦敦,乔纳森与迪奥在休·哈德逊学院刚刚度过了他们首个米迦勒学期的第一个月。显然,两位时髦青年都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兴许因校舍相同,加之橄榄球队训练频繁,二人碰面的机会并未比曾经在家减少。

这就对乔纳森而言多少有些事与愿违了。他一点也不想在公共场合碰见迪奥——那双冰冷的眼球,他米迦勒学期中的路西法!真若论,他们如今没什么特别的仇隙,只是他总想不好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这位一起长大的人在公共场合打招呼。每次他在礼貌或熟络两种口吻之间迟疑时,对方就已经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走过——有时甚至连看也没看一眼,就将他掷在原地。而他才刚发出第一个音节就戛然而止,好比挨了记耳光。

不巧昨晚回在校舍楼下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写在公告栏,通知他去取信,而迪奥·布兰度这个名字就紧贴在他旁边。他正在担忧会巧遇,果然真在收发室又碰面。对方正一个人在不厚的那沓信件中翻找,终于取出一封后又看向门口的乔纳森。

“我也在楼下看到你的名字了,可这没有你的信,”说着耸耸肩就要往外走,乔纳森想拦住他,对方就在他肩上拍了拍,略带关怀地建议,“你去找找看,是不是看守不在丢了件?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总能找回来的。”

湖底水草打捞上岸,乔纳森感到这股挫伤透着旧日的潮气。他熟悉它的难以言表,也深知尽管大可以将其视为体验,把自己作为观察者利用殆尽,但这份感受本身却只能用时间消磨。而此刻对于迪奥,他既无可指摘又难以说破,便没开口,背身摇摇头,径直走了。

不过他在自己首次毅然决然的无言与身后人的沉默里心情稍霁,仿佛首次摘取了胜利。

胜利的代价就是乔纳森不会有机会得知那天迪奥拿走的是两封匿名信:一封署名给迪奥,盖着美国的邮戳。另一封也是越洋邮件,来自印度,寄给乔乔。迪奥并未细细读过后者,在他看来,漂亮的火漆,配合长达十页的娟丽字体,无论写了什么也不过是封稚拙的情书罢了。

 

没有收到情书的乔纳森得以在开学初第一个月全心投入研究。他造访数家收藏馆、查阅文献,废寝忘食地写作,偶尔去校舍地下室的隔音琴房重新捡起钢琴断续弹弹。如今他暂时做完了一点关于早期的音乐史研究,却犹陷于狂热。不知不觉中,迪奥竟也成了这表达欲余波中的受害者之一。

这全赖乔纳森,他动辄就在和对方为数不多的聊天中穿插他新的学术成果。当然,迪奥并不讨厌音乐,只是乔纳森研究的方向——不是浪漫主义,甚至不是古典主义,而是中世纪,甚至公元前。迪奥打心眼里觉得这不可考,属于荒谬的私人诠释学。造出这么多无用的书籍填充图书馆是在给整个人类增加负担。

“从古至今,人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似乎有从听觉转而走向视觉的倾向。当然我并没有贬低视觉的意思,可单单只重视一种感知方式,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将是单调的。”

他不止一次听到乔纳森在别人的询问下重复这句话,此刻,在他们开学后首次橄榄球赛获胜后的庆功会上,本该是在闹区的咖啡厅吃吃喝喝,这下也不知在谁的兴致与不断询问下——多半是那个偏偏只和乔乔勾肩搭背的蠢货马克·瓦特金,以及那些头脑堪比过时垃圾站的学究们——于是,庆功晚宴成了乔纳森的学术报告会。

“再要一份土豆玉米色拉。”迪奥在纷纷讨论声中向侍应生吩咐。他大约是在座唯一致力于填饱肚子的人了。

一边吃东西,他看着眼前马克和乔纳森在频繁对话,嘴巴开开合合。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破坏乔纳森交友是出于嫉恨,但最终他笃定并非如此。嫉恨中应当带有锥刺般的羡慕,可他一点也不羡慕马克,不羡慕乔纳森,更不羡慕他们之间的友情。就在数年前,乔纳森还有段更干净的友谊,那是首个打破了他迪奥缔造的铁壁,冲进来赠乔纳森以鲜花的人。那二人的相遇就像柔荏的两株草生长在了一起,像还带着胎热的牛犊互相舔舐——分槽喂马,合槽喂猪,弱者结盟了,这只让迪奥觉得恶心。幸而那友情还不如迪奥预料得牢靠,随着境遇的不同,不用他插手,很快他们也就断了书信往来。

这么多的爱,这么这么廉价。迪奥于是非常确信:乔纳森至今根本没有过朋友。而他也因此确信自己曾经孤立对方的行为,不过是想让乔纳森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罢了。这么做的目的,也只是喜欢凌驾于他之上,控制他。一旦奴隶妄图打破枷锁,哪个主人能不怀恨在心呢?

他在走神中错放过乔纳森,经询问才知道有个女孩拉走了他,顺着咖啡馆附近的花园而去。屋外的傍晚刚开始下雨,马车纷纷给大幅巧克力广告画上温馨相拥的男女溅上泥点。迪奥起身,在大衣的肩膀还未淋透之前潜入到对街酒馆地下的酒窖,找到了失踪的二位。

“唐突把你拉到这样的地方来,乔乔,我并不感到抱歉,与其让你觉得我不过是个早上七点起床念书,晚上十点喝下安神牛奶准时上床,筹备着在毕业后结婚,唯一的课余消遣只有观看球队比赛的普通姑娘,”迪奥听见一个女声,“我觉得你更该跟我喝一杯,听听我的酒嗝。”

“不……事实上我曾经也做过这样的事。”

“是嘛?”

“坐在树上偷偷抽过父亲藏起来的烟斗算吗?而我让丹尼也尝试了。”

“乔乔,你果然在这里,”迪奥趁话音刚落掀开酒窖,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那两人靠墙坐着,“啊,原来还有别人,打扰。只是刚刚马克没找见你,就让我把东西赶紧交给你。”

乔纳森略感好奇,而女孩瞬间败了兴趣,用手拍开窖顶晾晒的肉脯,走了。

“我不记得马克要给我什么?”

“是,马克是没有,但是布兰度有,”迪奥将顶棚扣好爬下梯子,酒窖重新回到彻底的黑暗,“我得给你个忠告,你这样影响不好。和女生在酒窖过夜,这事传到学校或者父亲那里你要怎么交代?”

“过夜?只不过聊几句而已。也只有你知道。没人会传出去。”

“是吗?一男一女在黑暗中‘不过聊天’?”他听见迪奥笑了下,“哦,我明白了,你在实践你的新理论,因为‘人类感知的方式从听觉转向视觉’,于是你要获取更多听觉体验来感知世界对吧?早说啊乔乔,其实我也可以配合你的。”

“别开玩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她——迪奥,什么声音,你该不会是偷喝这里的酒了吧?”

“我会付账。”迪奥打断他,“你应该知道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吧,只做理论研究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应该实验。现在是多么好的机会,我们都被剥夺了视觉,乔乔,稍安勿躁,不要再为我撵走那个疯丫头感到遗憾,我那是在解救你。你也听听我的声音,专注地听,然后待我停下来,你再听听自然的声音。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这里,倘若谁想要说话,就开口,哪怕只是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怎么样?”

乔纳森长叹了口气姑且答应,可一旦闭上眼睛,他又认同迪奥的提议相当有趣。毕竟,声音若想达于纯粹,唯有如此情不自禁可以做到。

很快,他听到迪奥轻轻吞咽酒水,酒窖外的雨越下越大,漏隙间坠落的水砸在稻草上,呼吸声,衣料声。外界的声音像巨大的幻觉,当他注意到这全部声音都归属一个整体时,瞬间就被吞噬了。于是,他像在巨蛇的口腔,整个世界又变作什么声音也没有的地方,他与外界隔着一层撕扯不开的薄膜。而这种奇妙的感受,乔纳森后来回想,是他先前研究时故意聆听长达数小时的音乐,或是仪式性地去弹奏钢琴也不曾出现过的效果。

他咽了下喉咙,终于决定喃喃自语出声:“我穿着睡衣,舒展,躺在床上。这是最幸福的时刻……”

“继续说下去。”

“爬到树上的时候,我看到远处山谷中有一道晶莹的东西,像钻石的裂痕。于是找过去,发现是条被林木掩埋的小溪,便快乐地脱下衣服,浸在清凉的水里。后来我饿了,沉甸甸地上岸,光脚踩在河边简陋的木板桥上,许多叶根,软的,枯的,都粘上了我的脚板和脚踝。我一边靠着河边的树晾晒自己,一边在想,我要带一个人来这里游泳,分享我的宝藏给她,然后把我和她的名字写在这棵树上。我们被大树见证,并随着大树的生长也一起生长……”

嗏地一下,视觉上的骚扰让乔纳森在幻觉中惊醒,他看到迪奥用角落里的火柴将屋中的光线照亮。

“说完了?”

乔纳森缓缓叹了口气,他才开始后悔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在冷遇下,坦诚就是犯贱。

“那你想到什么了么?”

火柴的光很快熄灭,乔纳森感到迪奥向自己走来,他便随之站了起来。奇异的是,迪奥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这姿势立即令他不适,也是对方的鼻息靠得太近了些。

“我在想你的结论是对的,偶尔动用视觉之外的东西,能给人以更大的刺激。不过乔乔,你有没有想过把你的理论推进一步?既然人不应只重视觉,还要重听觉才能获得更多对世界的认知,那么你有重视嗅觉吗?”

乔纳森刚要开口,只觉得一个鼻尖都要抵在了自己的鼻尖上,他僵住,迪奥便将搭住肩膀的手向他的大衣领口内更进一尺,乔纳森感到胸乳前掠过一阵冰凉,紧接着,那敏感的地方就被隔着衬衫触碰了一下,这吓得他向后猛缩身子。

“或许,还应该考虑到触觉给人带来的启发?如果五感同时,会否更刺激?”

伴随着后撤的姿势,乔纳森又不慎顶撞上迪奥的小腹。是的,触觉,他确实感触到了对方的藏匿在胸腹未发于声色的冷笑。

“不知道我的这个想法能不能给你的论文进一步的启发?”

犹在恍惚,酒窖忽然被人掀开,已经演变至吵闹的雨和暗昧的夜色一起砸下来,随之,天空中降下几条巨大的火红蜈蚣啃咬土地,发出裂骨般的震响。这番电闪雷鸣惹动酒窖外一行人的惊慌,末了,他们如从奇观中幸存般欢呼起来,这才想到招呼窖底的人——是迪奥法律系的同学们,那疯丫头透露了他们所在位置的消息。

“我们偷开了一瓶酒,你们要不要试试?”迪奥同他们的相处从来自然亲切,至少表面如此。乔纳森想,他想要的或许只是迪奥能一以贯之地维持好表面平静,仅此而已。尽管迪奥总能在给他一刀的同时给他带来重大启发,可他宁肯不要。在匆匆离开之前,迪奥又如朋友般安抚似的推了推他的肩膀,想要将最后一口酒浆给他。他拒绝。

“我还有点事,不早了,你先回寝室休息吧,乔乔。”迪奥也不勉强,临了,拿去了他唯一的伞,建议:“乔乔,试试到雨中静坐吧,触感,声音,湿度——对于灵魂而言,变湿才快乐。”遂和嬉笑的同伴走了。

乔纳森在酒窖中坐了一会。他在直觉中感到再次被羞辱。但他偏不信任自己的直觉。他衡量着方才的遭遇,自问那是否仅仅只算玩笑。是的,只是玩笑,毕竟对方并无意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冒雨走回校舍,除掉熨帖的衣服,头发湿着就陷进了枕头。最终,因为这件事是这么的短暂、轻飘,便也在记忆的竭力回避之下被抹除掉,化为了一场疾病。他发烧了。

 

 

#  

连续三天高烧不退,乔纳森渐渐变得不爱讲话。这让老乔治想起乔乔小时,那会他还没有丹尼,寂寞又孤僻,常在自己提醒之下才与人打招呼。而不知何时起,他的孩子也成了一名克制的青年。时间潜移默化的塑造能力令人惊讶。

为了一个更好的休养环境,乔治最初是将他接回家请来医生调理,两日后却仍旧无济于事他才心急起来。在礼拜日的弥撒后,普奇神父听闻此事给他推荐了一个去处。于是他便听从了意见,转而将孩子送到了附近更为僻静的奇尔特恩疗养院。

“如果病成这样,你或许应该问问具体是在哪发烧的。然后拿着他当时穿的大衣,绕着那个地方走三圈,每走一圈,就要讲一遍‘请远离我的孩子吧’,你可以尝试一下,”等待诊断结果的乔治转身看到身后一位坐轮椅的金发男孩,眉眼和口气都令他觉得熟悉,“我以前在监狱里听说的法子。管用呢。”

“事实上我祈祷过神灵庇佑,却不曾想到还能和鬼神商讨,”乔治对点头示意,“我会考虑的您的建议。”

这并非违心之言。当晚,乔治在回家的半程想起此事,就叫马夫停在了酒窖外。幸运的是,和鬼神的商讨奏效极快,当他第二天中午来到疗养院时,乔乔已不在病床上。人们说他推着轮椅和隔壁屋的凡赛斯去散步了。他终于放下心,叫孩子在这里修养一周再回到学院上课。

 

不过,和乔治单想要感激的心情不同,乔纳森觉得和凡赛斯相处并不轻松。在他刚能起身去楼道活动时,就听到隔壁似乎有两个声音在谈话。

“我刚才已经详细和你讲了‘唯一原则’,当不同世界的同一事物相遇,就必然会发生对撞湮灭。你确定你的父亲一定会在今夜去病房看他么?”

“是的,我听到了他和神父的对话。毕竟杀了他,就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好,我先前已经和他有所接洽。晚上我会帮你将人引到这里。而你只需要稳住病人即可,最好令他疲累。但你或许应该给我个理由,我怎么信任你?毕竟他是你的父亲。”

“你觉得我一定要全心效忠这个在我整个青春都未曾出现过的父亲?或许在刚听说自己有这样一个血缘归属时我曾感到骄傲。可后来我再次发现我最重要的人仍是我自己。这个理由够充分么?”

乔纳森还不及走开,屋门就被人推着轮椅打开了。凡赛斯警惕地看着他,而他分明瞥见身后的病床上有人,可又似乎只是床单被风吹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

有病患说凡赛斯疯癫,常自言自语。乔纳森虽然觉得这么想不礼貌,但因疗养院的特殊性,他确实怀疑过对方不止有肢体问题,应当还有些神经质。然而在对方找他闲谈了一个上午之后,很快他就忘记了先前的疑虑。

凡赛斯只是急于否定普世价值而已。他相当熟悉那种冷嘲热讽,然而凡赛斯在表达时似乎并非绝对自信,他强烈地期待着被认同——迪奥却不同,乔纳森忍不住拿他俩对比,迪奥对自身的判断有数,而自己偶尔的认同反而使他恼怒。更何况他总觉得凡赛斯欲言又止,似乎想和他商量什么。而面对着凡赛斯,乔纳森也不由地更愿意据理力争。

“老兄,我想你敢冒的最大的险也不过是熬夜看书,你的义兄弟真和你志同道合么?就算是普通的朋友也该来这里探望你,就像上午来的那位马克那样,”下午那会,他听着凡赛斯哼哼着描述自己的未来图景,“你绝没胆把迪奥撵出家门。然后你会怎么样?你或许会继承名位,但每当要在花园中添置雕塑时,你总要问过他的眼色。在学校里,谁都佩服你跟了一个专业领域内的名师,可其实你和这名师见不到三面就知道了他是哪路货色。在酒会上,他坐在你身边对你说,”凡赛斯捏起嗓子,声音相当刺耳地模仿道,“‘听着乔纳森,我的学生,我这种人向来不喜欢这些酒宴社交,只求问心无愧地做学问。你也感到不自在对吧,我想你大约和我想的一样。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往往很难为大众认可,你要想走学术之路,就要有这个决心啊’。嘿,你想,这个速朽的老家伙竟还惦记着身后名呢。毕竟人们普遍爱名声胜过爱财色。”

不及乔纳森摇着头打断,凡赛斯继续道:“待你毕业,你的朋友都很羡慕你做出的学术成果,因为你已经发表了六篇重要的研究报告。可只有你自己知道那些文章的局限和欠缺。你不想太过倚仗前人,可你的引用栏好比先贤祠中供奉的神明们列队游行。每当你阅读自己已发表的作品就羞愧难当,里面的缺憾叫你开始鄙夷完成时的那股自得。你得以扬名的著作恰恰是你最引以为耻的,而你时刻怀疑自己是否也正在书写着一个将来的自己会引以为耻的论文,你听到无数个你在未来里冷笑,唯独棺材里躺着的那个获得了最高鄙视权却一言不发。然后,然后你结婚,当她是你未婚妻时,她理解你,甚至钦佩你,可渐渐地,当她发现她最欣赏你的特质恰恰是你将成为失败者的原因时,她便要怨你不能增加乔斯达家的财富了——你的后人,不出两个世代,就将在新世纪的浪潮中沦为凡庸,谁还去记得一个在考古的重要期刊中留下几篇著作的人呢。”

乔纳森听他的描述,起初有些愤懑,后来几乎笑了。

“您这样说对我并不公平。您预言了我平庸无奇的人生,或许是我误会,我感到您对这些平静的生活抱持讽刺的态度。可是我倒希望我有个这样的人生,安心做研究。我并不鄙弃前人,我会像前人那样活着,也会像他们一样死亡。”

“光有继承、努力的觉悟就足够了?觉悟可是从痛苦与困惑的锤炼中得来的。”

“没错。不过痛苦并不值得追求,最多只能是从中成长,不要辜负自己受的这份罪罢了。您难道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不想付出代价,不想用某个人的死亡来换取所谓的‘人生起伏’,以及由此带来的觉悟?我承认觉悟是珍贵的。但有比这更重要的,就是我根本没有失去这个人。我几乎从未见过我的母亲,于是体会了相当孤独的童年,或许我能从中汲取一些力量,然而我宁可她会和我、父亲,组建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我要说您鄙弃的,恰是我珍惜的,若我的余生真如您所言,我不仅不排斥,还会乐于接受——”

“家庭?你以为家庭是什么,爱的温床?还是人类繁衍的权宜之计?家庭的道德假设:忠贞、爱幼、忍耐、尊重,哪一个不是逆着人性的奢望?而将这非分化为责任要求到每个人头上去,又会有几个‘幸福快乐家’?好吧,你不会理解的,就当我没说。我还要赞美你:你用极不凡之勇气接受了平凡。”

“不。不是我接受不接受的问题,是我在我的轨道上我只能这样。您说得没错,而也正因为如此——不止家庭对道德的要求过高——任何一件事都是对我们的考验。想想看,消化一次考试失败的痛苦,维持一个普通婚姻的幸福,在自己在衰老与死亡之时保持平静。更甚者,去找寻心灵互通的朋友。我的爱,我的死亡,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可它们不仅是非分的责任——它们将是灾难还是幸福,取决于我是否能经受住考验。若我能将它们化为幸福,那么这些平凡就都属于我。生命,听上去再平平无奇,我也得去用我所有的爱、憎去体会,去接纳一切,这些,既无人代我受过,也无人能从我手中夺走。我安心于此。”说到最后,他几乎带着所向披靡的自得,“除此以外,我不知道我还能过上怎样的生活。这或许也和宗教的终极追求有关:不死,上天堂。”

“我没有终极追求,我饿得很,顾不上。”

“你怎么会吃不上饭!”

“今日之食,不能为往日充饥,”凡赛斯提议,“我去吃晚饭。”

又说了这么多话!乔纳森头昏脑涨,他惊觉自己咄咄逼人,脸红了,追上去帮凡赛斯推轮椅。他想,方才这一番,自己大约和迪奥每次强迫自己听他讲话的癫疯模样并无差别。于是他打定主意沉默下去。凡赛斯没有话再想和这位乔纳森说,他和他不是一类人。他清楚地知道这之间的差别:乔纳森是“先爱者”,而他是——至少还希望自己是“被爱者”。他本来为了胜利之姿而绝不做先爱者,可他竟发现先爱之人也可以获胜。他能从乔纳森平静的病容上读出一种潜台词,这使他瞬间理解那位义兄弟迪奥为何至今还在学院上课,不愿来疗养院探望他一眼:

“是的、是的,我赞同您,我爱您,您是被爱的那一个,可您看起来一点也不享受——您又得到了什么?您成功地让我感到我的平庸,我的低微,让我感到我真是个贱人。可是,您想想看,您的自尊心这样高,也只有贱人会来爱您了。您也不幸。”

他对自己的爱极自负,甚至连这会使人挫伤都残酷得毫不知情。

 

 

#

乔纳森没有料到自己的症状会在夜间反复,重新将他烧得发昏。而迪奥的夜访更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声称是在球队训练时,自己同师门的学长莫朗从教授那拿来了材料,因为比较重要就委托他先送了过来。

“据说和那面具上的什么象形文字的解读有关。他有自己的渠道帮你打听了关于文字解译的问题。”

“教授?我记得他当时看过也并不感兴趣,而且他也不是古文字方向的啊……”

“我哪知道。他当时根本没看你写的东西呗。你自己看。”

乔纳森接过档案袋,急忙从纸页中翻找出暂时的那行解读成果:以血铭刻——那么这大约是个祭祀用的器物?他困惑地琢磨着,转头看到迪奥正看着自己。

“没怎么,”迪奥回答他的眼神,“还好屋中有备用的看护床,我今晚先住下,明天直接从这出发去上课算了。这里可以洗澡吗?训练出了一身汗。”

“在出门左手边的走廊尽头。公共的,虽然我还没用,不过去看了看,还算很卫生。”

 

迪奥借去他还未动的澡具出门了,病房重新安静,乔纳森在高热中感到困倦。他觉得自己已经发赖一样地睡着,而他的梦境也懒得出奇,不肯变换场景。他仍旧躺在原处,有着同样温度的体温。唯独不同的,是他隔着眼皮隐隐感到床边有人影。睁开眼睛,他恰好对上了这个人的眼睛——但确切来讲,他不太能确定眼前的梦中造物是一个人:足足快有两米的身高,及腰披散的金发,赤裸的上半身健康而强壮——饶是在同龄人中高挑的自己,相较也显得瘦小了。出于直觉,他决定在梦中命名祂为神祇,一个远古恶神。而这位神明在久久地注视之后,终于对他开口。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名副其实的上百年……”

他听见祂的叹息。

“现在我居然觉得你的脸令我生疏。那么我现在就花点时间重新认识你一次,”祂剥开乔纳森的被子,整个打量一番,却发现对方瞬间蜷缩起来,便重新将被子盖上,去摸他的额头,“据说你退烧了,看来没有,人类的身躯真是脆弱。不过你现在不清醒也好——但至少,按照我们曾经道别时说的,你还记得我对么?我也没有忘记你。”

“你是迪奥对吧?你在未来会变成这样啊……”这是另一个迪奥,他瞬间辨认出祂,并在梦境的本能中立即接受了这看似不合理的事实,甚至想要起身亲手去触摸。当不慎碰到对方颈上疤痕,他看到那状若神明之人猛地缩了下肩膀,“疼吗?”

“不,不是我长成这样了。是你,我是你,”恶神制止地将触碰过来的手轻轻扣回到床上,让乔纳森重新躺下,“至少一部分是。”

“那你到底是谁,你是我?”

“好了。不要再强调这件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多么安心,因为角逐中的野兽只要厮杀就好,可是看困兽斗的观众反倒并不轻松。而且你并不是所有世界中最后一个你,如果我现在就让你停下呼吸,你也不是最后一个乔纳森·乔斯达,你已经永生了,你还要为此炫耀么?”这位迪奥就躺在他的床边,轻拂额头的手滑落他的喉咙,同时,祂似乎在做着什么艰难尝试,重新呼唤他的名字:

“可是你又是这么的孱弱,看起来就像我怀中的婴儿,乔乔,”又重复念着,“乔乔。”

乔纳森落下眼泪。不知因为高热的体温,被狠狠缢住的喉咙,还是面前这位恶神的话语……甚至不是话语,他根本听不懂祂在说什么,只因为祂的眼睛,祂的声音——祂呼唤他的声音。他从中隐隐感知到一个下坠的空洞。而他也被卷进去,全部感觉都错乱了。他甚至忘了掰开钳住他的手。

而终于他被赦免,重新获得了呼吸。可猛地吸进一口到肺中却像是呛了水。他逃不过那声呼唤,就像被人摁下注入了一剂不属于他的记忆,他读取着,不能理解却完全可以感受。他禁受不住似的在神明面前颤抖,流泪演变成喘不过气来的无声痛哭。

而迪奥等待着他平静。

“感觉到了吗,”迪奥拍着男孩的脊背,“刚刚我将我一部分记忆光碟分享给了你——这或许是我们首次真正的心灵互通。不过别担心,很快你也将忘掉这些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我好寂寞,我觉得好寂寞。”

方才的空洞中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乔纳森已经忘掉了,他甚至想要重新踏入那条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河流。可残存的感觉并未剥离,还有一些他说不出口的话。他去了那个空洞——只有几秒钟那样短暂,可他很清楚:时间变形了,变得致密,他像是带着重力的加速度坠落悬崖,心中却如同度过了数个星期那样久。所以当他重新成为人之后,却突然开始怀疑人类为何被创造得这样不合理:人心为什么要隔肚皮啊!他此刻只想破肤剔骨,没有任何隔膜地与面前的人融为一体,和自己的宿命融为一体,化作一团血肉模糊。可这个愿望轻飘飘的,随着一阵恍惚,他便忘却了。日神重新捕捉酒神,将强大的本能套上美的枷锁。他平静了。他又不理解自己方才的那阵冲动了。

“为了重新认识你,多回答我几个问题吧,”迪奥打断了他若有所失的冥想,“乔乔,你觉得别人的死亡,彻底的死亡意味着什么?”

“别人?”

“一个你尊敬的人。”

“他的快乐——如果他如愿。我的痛苦——倘若我自私。”

“你比我预料的要想得开。”

“你呢?”

“对这个人的记忆将逐渐取代对这个人的知觉。生前的一切都变成原料,供你拉坯铸陶,这是你发挥创造力的时刻。但若这个人是你,”迪奥想了想,“那就还意味着我的胜利。”

“我是一个你尊敬的人?”

“你死后。”

但乔纳森仿佛根本未听见他对他盼下的死刑,欢呼:“那真是太好了。我以为你厌恶我,看我不起呢。而我却畏惧你。看来我终将克服它,走到你的身边。”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迪奥刚才说了什么,又嗫嚅,怪可怜的,“但你毕竟愿意那样加工对我的记忆啊……”他更在意这个——仿佛在梦中,死生绝非大事,怎样拉坯铸陶才是。

乔纳森听见迪奥诡异地低笑起来。祂抚摸他的短发:“睡吧。”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在梦中?”

“是的,但是我们应该再次道别了。”

“或许我可以要一个睡前故事?”

当乔纳森笃定迪奥会沉默,即将沉入梦中之梦时,冥思的人终于开口:“这是个古老的故事,在我的母亲讲给我时她就这样说了。从前我并未把它当一回事。因为很显然,母亲每次讲这个故事时并不是讲给我听的。这是个关于父母既生育就要教养孩子的寓言,她是讲给坐在一边喝酒的父亲的。但这叫人难堪,他便被激怒,如此,睡前故事的使命就没有完成,谁也别想睡,包括街坊四邻。这个灾难般的故事我后来甚至不想听到。但我现在忽然很喜欢它,它并不长,你要好好听,不要在我讲完之前就睡着。要听到最后一个字结束,好吗?”

乔纳森闭上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曾经有个囚犯因为盗窃被判处死刑。临刑前,他唯一的请求是见母亲一面。母亲泪流满面,来与儿子诀别。儿子说:‘我快忘记在您怀中的感觉了,请让我最后一次喝您的乳汁。’母亲应允,拥抱了孩子。而孩子却咬下她的乳房,啐还他的母亲说:‘我小时偷邻居的酒菜,你表扬我。我少时偷邻居的薪柴,你亲吻我。今日我未做错事就要受此审判,想必是你害了我。那么你就和我一同死了吧。’”

“没了?”

“没了。”迪奥评价,“这不是个惩恶扬善的故事,甚至不是善恶之争。这是个关于两种恶意终于一同湮灭的故事。你看过福楼拜的书信集么。他说自己在写爱玛与罗道尔弗的那段著名的州农业展销会上,用了一种名为将丑恶色彩上叠加另一种丑恶色彩的办法。就像交响曲,大合唱,它有三个声部:自然、情话和政治演讲。于是,在大自然里,陈腐的官腔和陈腐的浪漫腔打成一片,然后又一起消失……对我的故事,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但我可以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吗,”乔纳森获得首肯,“我身边的迪奥——也就是过去的你——现在,我应该怎么对待他?他希望得到怎样的对待?”

“他?他希望被爱,尤其是被你所爱,真的,”迪奥像是被自己逗笑,又摇了摇头,“乔乔,你让我有了个新的想法。我改变主意了。本来我只想让他拥有觉悟,而不是你。但我突然觉得我也愿意看到你去杀了他的结局。对,乔乔,好好去研究那枚假面,然后趁着哪个夜晚,钻进他的屋子就去杀了他吧,杀了那个可恶的迪奥·布兰度!但在此之前,你得爱他,考验他。你也要拥有力量,并最终将刀捅入他的心脏,给他以彻彻底底的死亡。你要踩在他的尸体上,成为活下去的那一个。这是他应得的。好了,到此为止,你该睡了。我不想和一个人道别两次。”

乔纳森在模糊的意识里抵抗这别离。他忽然觉得此刻他们两人与每晚校舍楼下即将分别的情人一样,道过数次晚安却恬不知耻,犹未分别。思及此,他的脸烧得更红,赶紧伸手到床柜上够自己的手表,摸到的却是块怀表,连带着换下的衬衣,都是方才迪奥出门洗澡时撂下的。

“没有很早,现在还没到十二点,我平时写——”

“啪!”

还没有说完,乔纳森发觉手中的怀表不见了,在视线重新捕捉到它之前,他却先听到了碎裂的声音。有一枚金属质的东西扎进了他伸出的手背上。他被刺得几乎清醒了,坐起来就去看床边的人。

乔纳森发现对方的胸膛正中打穿了一个拇指来粗的血窟,正和方才的怀表一般大小,他几乎能顺着这空洞看到另一端的月色。而祂颈上原本挂着的那件金色圆匣已经全部碎裂,扎进了迪奥裸露出的肌肤,胸膛,臂膀,以及脖子——血已经模糊了上面那道荆棘伤痕。他颈上的全部饰品,唯独只剩下一条绳带飘忽地坠落在床上,更多的血则顺着那个空洞向外湍涌。

而这恶神难以置信地瞪视过来,瞬间用大手捏着他的太阳穴,剧痛令他都忘了叫出声。

“你对我做了什么!乔乔!”

他听到迪奥的嗓子已经嘶哑。祂很快就将他扔到一边,不再顾他,拼命用拳头向空洞处锤击。仿佛见证神迹,乔纳森看到那个空洞很快被新的血肉填平。他松了口气,不顾一切地拽出床柜抽屉中的急救药箱,制服一般地将那受伤的神的头颅抱住,替他拔出余下的残片,擦拭血迹。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作何辩解。

“我们的见面总要以血为代价,乔乔。”

他只得听从恶神继续发落:“你真令人难以忘怀,我想修改这一切。可到头来,你虽然会被抹去,可记忆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大脑。而你却尽可以忘怀,永远地休眠了,乔乔。是的,觉悟者恒幸福,觉悟者恒幸福,只要想清楚自己可能得到的和因此而失去的,人就会变得果断,变得不再后悔,达成他的一切目的,不死不休。可是若我突然察觉到这世间能给予我的回馈全都不能使我满足,天国、地狱也都给不了我什么。因为我已经觉悟到我永远不会得到幸福了。你小时那么贪馋,一定明白我说的意思,吃到喜欢的美食并不能使你更加满足,既得幸福立刻变作应然,不满足就像条饿狗淌着涎的舌头,只会索求更多。这条徒然的、没有尽头的路布满蔬果禽肉的腐臭,令人作呕。是,重要的是过程,可我很快就要做完一切,坍缩成一个结果的空洞,不再有任何过程可经历。我将超脱我的命运获得终极的幸福,可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获得幸福之后会发生什么,我现在却预见到了……若不做人,不做鬼,也不做神了,那么这个人是个什么?他应该去做什么?”

“艺术家,”乔纳森脱口而出,“像雷昂画师那样?感受后再创世?”

迪奥的笑声很轻,几乎是气音。乔纳森情不自禁地拥抱祂,用手去梳那金色的长发,试图让激动颤抖的迪奥慢慢平静下来。

“好主意,好主意。但不可救药之人将永远见拒于幸福地流亡三万年……或许幸福并不是必要的。好了,别再想我的事,你只需记得要给我点惊喜,乔乔,听话,按照我说的去杀了他,杀了迪奥·布兰度。这样你就拯救了我。而我将留在这个世界与你重逢。”

祂叹息了一声,乔纳森因困惑不住地摇头。正在这时,他们在诡异静谧之中同时听到走廊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

“不!迪奥,不对,”乔纳森感到自己在梦中想到了什么,唯一原则,对撞湮灭!他一时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了,只是朦朦中有不祥的预感,“快走,在那个迪奥进门之前!”

神明怔了一下。很快,祂的眼睛完全平静了下来,蛇一样冷。乔纳森松开手,纷纷的金发落在了他的身上,面颊上。当一个吻落在他干涸的唇上时,他感到自己手背上扎破的伤口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便愈合。下一秒,病房的窗子完全敞开,与伤口同时消失的,是已经无影无踪的神祇。

 

当迪奥用毛巾擦着头发推开门时,乔纳森已经睡熟了。这不对劲,他方才分明在走廊中听到了乔乔的声音。难道这蠢货还说梦话么?他能梦见什么。

迪奥收拾自己放在床柜上的东西——可恶的乔纳森定是趁机将自己借来的怀表又偷了回去!他因此瞪着病人看,却不慎碰到了椅子,轰,乔纳森的背包也随之散作一地。然而,迪奥却没有立即确认乔乔是否被他吵醒,背包里面掉落出的一样物事完全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不止因为这东西他见过——是普奇神父送给乔纳森的面具,还因为那面具突然自己在地上刺出了白骨,弹跳起来。迪奥撤了一步,那骨针又突然缩了回去,过了很久没有动静他才上前将那面具捡起。迪奥本来困惑,低头却发现了一件事:整个屋子干净整洁,唯有面具所在的床角有一滴残血。难道要——以血铭刻?他也看了那份根本来路不明的资料——是的,以血铭刻!

思及此他又将手中的面具放回地面,把仅剩的那滴血抹于其上。在骨针重新喀嚓刺出的同时,迪奥看着昏睡的乔纳森,遥遥隔空将面具比划在他的脸上,许久才归还给书包。

他叹息,仿佛出了口绵长的恶气。

 

 

#

迪奥坐在黑暗中的教堂里,当他习惯性地刚想要打开胸前的金匣去看里面怀表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在方才的重逢中失去了它们。它们作为凶器重创了他,也正因这提前的警示,他逃过了亲眼看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后果——他会和自己相撞,连一滴血也不留,像那两枚怀表一样永远消失在虚空之中吗,就在乔乔面前?但很显然,他生来耳上三颗痣,运气永远站在他这一边,足以支撑他一次次的死亡,沉眠,再复活。

于是他丧失了时间,等待着普奇将他的孩子们带来,等待着他的小卡拉马佐夫们,除了他那远在意大利不知是生是死的阿廖沙——是的,他方才想起一本青年时代曾经着迷的书。不过着迷这个词并不切确,他对偏好的事物往往谈不上喜欢,只是恰好能看下去,并用一次就记住,仅此而已。他猜出之所以会如此,完全出于他认识一位老卡拉马佐夫,而他不觉得那有什么迷人之处。

“我把他们带来了,迪奥。”

小教堂的后院传来普奇的声音,迪奥推开门走下台阶。

“我的孩子们,晚上好。很抱歉在你们的睡梦中将你们吵醒,但是我得说,在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失眠了。因为他迫切地想知道他与他的合作者法尼·瓦伦泰的计划是否成功: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为了让他安心,我就来给他一个答案,而你们其他人也该负责宽慰他,叫他平静下来,”见三个男孩面面相觑,迪奥突然发问,“你们知道,在我的年代,绅士之间想要提出一场决斗应该怎么做吗?”

“写信告知?”里奇艾尔问道。

“是一种方式,但还有更简单的:摘下手套丢在对方的面前或是脸上。倘若冒犯你的人向你道歉而你接受了,那么决斗就解除。假使你不接受,那么就有三种决斗方式。”

迪奥伸出右手食指:“若不死不休,那么双方走八步,回身用四五口径的手枪或是更精准的长筒枪互相射击;若仅想使人受伤就走二十部;维护荣誉,四十步就好。”他的话音刚落,所有人还未及反应,迪奥便已经将左手藏住的小刀朝着凡赛斯掷了过去。凡赛斯不及思索地闭上眼睛,睁眼时觉得脸颊上被划破了皮。

“父亲,”他冷笑起来,“我入狱的时候没有人来看过我。我忍受冤屈时也没有圣人降临。现在,当我像您这样开始争取自己的人生时,您难道要告诉我,我应当忍耐,应当共享,应当仁慈是么?我做不到。因为我并没有流着那样的血。我已经见过那位年轻的迪奥·布兰度了,他就是您的过去,我看得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流着您卑劣的血!”

迪奥制止了普奇想要说的话,为凡赛斯的话独自笑了起来:“是啊,是啊,卡拉马佐夫之血。”

“但这一点也不公平。还有一个您的孩子没有到场,你能感到他还活着,对吗,他抵抗了您血液的引力,却继承了您的意志和力量。他没有到场,但你最看重的就是他。可笑,他得到了一切精髓,却超脱了命运,摆脱了自己的根脉。而我这个失败的、拙劣的复制品就要死在这里——”借着迪奥专注听他讲话,凡赛斯为自己赌下一个生机,可他刚要发动地底世界的力量,身子便已经被普奇牢牢地锁在了轮椅上。

“不,凡赛斯,我并没有任何要责怪你的意思。我刚刚只是在向你发出决斗的邀请。但你似乎并不愿意道歉和解。那么我们或许可以玩一个游戏。这里没有手枪,但是我们有拳头。你有地底世界,我有超越天堂的世界。一会倒数八秒钟之后,我们将面对面开始我们的决斗——你要谨慎,作为你根脉的我,你的父亲,曾经在这种决斗中胜利过。”

“我做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我只不过像你!”

凡赛斯死死地瞪视着面前的人。当他将要殴击到根本没有出拳的迪奥时,猛然收了力。他懊悔,要反悔,重新出手。他出手了,却发现饶是如此,站起身被震开数步的人仍是自己。

“你看,经过危难时刻,你的替身有所成长,而你也已经可以摆脱那架轮椅了。但你还是太弱了,凡赛斯。所以你应该暂时听话。”迪奥握着他出拳的手腕,好像要将它斫断,他这才真正体会到力量悬殊带给他的震慑,而那冰冷之下的暴怒更是通过这几乎断骨的力量传达到了他的心脏,“收拾好心情回去休息吧,我的孩子。”

他曾因这句隐含轻视的话而受伤。可接受迪奥最终判决的此刻,他根本还未从剧痛中回神。难得的,在这瞬间,他首次忘却了自尊。

 

当三人离去,普奇隐隐察觉出迪奥有不对劲的地方。本来要去将瓦伦泰找来,但看起来没有这个必要。他曾经困惑过迪奥为什么当初不让基本世界的瓦伦泰同行,现在,他从迪奥必胜的从容中意识到了这并不是一个随心之举。

“普奇,瓦伦泰是一位强劲的对手。我遇到过那么多人,他们或可为我所用,或与我直接冲突,但瓦伦泰不是,他几乎用了最柔和的方式,却想要做到死无对证。这或许就是政客所谓的手腕吧。你正在想关于他的问题,对吧?”

恩里克却摇了摇头:“我在想你的伤势大概需要一些血液的补充。至于瓦伦泰的事,我想我已经想通了。”

“普奇,就在刚才,当我胸口被开出一个洞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再次死亡。我几乎忘记了超越天堂的能力。但事实上我也没有流去太多的血。说说看吧,”迪奥不再提那遭遇,“你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你为什么没有将基本世界的瓦伦泰带来。”普奇解释道,“也许所有世界的瓦伦泰都将基本世界的美国视作最为重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世界的美国对于其他的瓦伦泰不重要。在本身世界尚有余暇之时,这个世界的瓦伦泰当然会去支持基本世界的自己。但倘若这个世界的美国遭到破坏呢?这里有他的亲人、朋友,这个世界才是他生活的地方,他的国家,难道这一位瓦伦泰所感受到的痛心,不会比这位基本世界的瓦伦泰更大?他绝不会坐视这件事发生。倘若他能将我们暗杀除掉也就罢了。但倘若不成功,他也绝不会冒风险与我们公开为敌。他在今日之后应当清楚,在实力的悬殊面前,最好要对我们毫无隐瞒,互利共生。”

“你应当是最了解我的人,普奇。你总是能想到我思路中最关键的那一点。瓦伦泰感到我操控时间的力量对他构成威胁,于是他便想用空间限制我。不过,这个赌局很难说呢,普奇……他,法尼·瓦伦泰早已凌驾于个体性之上。他曾做过军人,看重统一。而如今,他已经成了一支军队。”迪奥饶有兴趣地抿了抿嘴唇,“更棘手的,是每一位士兵都‘觉悟了’。”

“不过超越天堂不仅仅是永生,而是完全独立于时间外,凌驾于其上。在这一点上,时间会胜过空间。况且,遗体的一部分在我们手上,他绝不会轻举妄动。但我今天想要说的不仅仅是这件事,”静谧的夜晚,所有尘埃都伏帖于地,“其实,除了瓦伦泰之外,我还想通一件事,这件事是关于你的,迪奥。”

“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尽管我可能并不理解,但我就是知道,你的想法已经有所转变,”普奇擦拭着屋中的半身胸像,“因为你看到远在超越天国之上的东西。”

“我不会和你讲的。因为也有一些思想就像是疾病,如果我不传播给你,你永远也不会作如此想。普奇,你是个容易感到幸福的人,我不愿见你迷惘或不幸。但终究有一天,你的神像会倒塌,砸痛你的脚尖。你不该做信仰者。”

“那么我不做信徒了,迪奥。”

普奇看到他的神明头一次对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紧绷的神情便瞬间爽朗下来:“我明白信仰使人渺小。但渺小正是我的成就。可我这句话不出于谦卑,迪奥,而几乎是出于傲慢。”

迪奥轻轻在鼻间发出气音,笃定:“我们的关系会因此改变的。”

“有本质不变的东西。”

“那是什么?”

“我知道有一件事物可以穿透一切境遇的不同,表象的肤浅,言语的枯槁,认知的隔膜,它可以穿透时间和空间,所向披靡,无往不利。人人畏惧它,却又是那样难以根绝对它的希望。可它分明像重力一样落在了每个人身上,一朝存在就无法驱除。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它的名字。你需要它。”

“是的,我需要它。”

 

 

#

恩里克·普奇一直对某次他与金发男孩的单独对谈记忆犹新。那是在迪奥决定跟随乔纳森的考古队出发去墨西哥的周末,他在乔斯达邸的二楼同对方共进下午茶。夏天夜来得很晚,他一直听着迪奥絮絮与他说着什么,几乎热情得过了头,可待乔纳森走出房间,他又不再开口。

普奇饶有兴趣地一起和迪奥看着乔纳森,而被观察的人却无知无觉——他大概在狂迷的研究中渴得过了头,想去找楼下的佣人要一杯凉开水。但恍惚地,他却先一步在大厅那尊高大的女神像前停住了。

那也是乔斯达夫人生前的收藏品之一。他知道乔纳森又要对着女神祈祷了。每当他心有所愿,或是渴望平静的时候,就会对着神像垂下头颅,合拢掌心,虔诚得像一个贞妇。小的时候迪奥就被撞破过几次,那时乔乔还会为此难为情,“我得渐渐学会不再为自己而祈祷”,他喃喃自语。而迪奥往往只觉得可笑。但这次迪奥竟也决定尝试一番。

“我也向女神像许了个愿,按理,她大概是不会庇佑我这个外人的。但说不定呢,乔乔的愿望太多了,几乎像是对神的骚扰,而我却只许过这一个,你猜我对女神说了什么?”待乔纳森离开大厅,迪奥将他的祈祷告诉了普奇,“我说:‘我愿成功杀死您的后裔,您的儿子。求神保佑。’”

普奇知道迪奥那许愿未能达成。女神仍然选择庇佑乔纳森,在乔斯达邸的烈火之夜,她几乎想要和迪奥同归于尽。可最终女神像倒塌了,她没有听从迪奥的祈祷,可另外的神明却听到了,流亡的群魔肯挺身为他撑腰,前赴后继,不辞辛劳,支撑着他一次次的死亡与重生。

而就在方才,当普奇感应到天国为之震动的时刻,他看到身旁的迪奥也在发抖,像在压抑着全身血液的沸腾——他也一定感应到了什么。是他们胜利了,他的神明切断了脐带,永远地斩断了这幻影般纠缠不休的血脉。

可迪奥所见却并非解脱,而是另一幅景象。他像被拖入一个稚童昏沉的梦里,他在这梦中被掩埋,被灼烧,被淹没。终于,他得以攀上泥滑的万丈峭壁,用刀割下他仇敌的头颅。可时间混淆了百年前的夜晚和今日,他甚至再看不清那颗头的面孔了,但将刀捅入对方骨血的感觉没变,他熟悉极了,和暖又战栗,他的心已永远被铭刻上这触感。带着这温存,他得以在黑沉的夜爬过荆棘丛,打开铁栅门,踏上儿时贫民窟中那肮脏的教堂的台阶,将义兄弟的头掷在神殿之前。

“他死了。”

在迪奥亲自宣告了结局之后,神父静默地站在玻璃花窗旁边,上面的圣徒静默地匍匐在神的脚边。而神殿中却突然传来令他陌生的、放肆的大笑,在空旷的廊柱间冲击、回旋,没有多久又戛然而止。他的神明在这时才感到困倦,只想随便在哪张床上就睡去,就像方才脑海中那颗死去的头颅一样闭上眼睛,既满足,又安心。

 

 

#

瓦尼拉·艾斯知道迪奥大人最喜欢的床并不是他在开罗的木器厂找人专门订制的那一张,而放在顶层那间几乎不允许旁人进入的阁楼里。他有时看到迪奥拿着书本上去,有时什么也不携带,只捏着一杯刚刚沏好的咖啡,在那里度过整个夜晚。谁也不知道这栋楼的主人在想什么,但只要这个人存在,他们便感到安心。

唯独有一个人例外,恩里克·普奇能无故进入阁楼,他是此处唯一一个知道那架更好的床是什么模样的人:那是一口开敞的双层棺材。它很结实,刀枪不入,注水不腐,精致的鎏金锁口上镂刻着神的名字。普奇曾经看到过对方在其中静静沉眠,而今夜也是如此。

这是他们通过瓦伦泰重新返回到这个基本世界的第一个夜晚。迪奥的计划成功了,一切都依照着最初的预料在发展,他们如愿以偿。很快,一个此岸的天国即将在这个世界上诞生。普奇平静地这样想着,夜色在阁楼内的墙面上映出一片深蓝色的海洋。

只是有一块,书桌上方可恶的那块不足掌心大的墙面——不久前因为落上咖啡的污渍才被覆上油漆的部分——让普奇感到自己的平静在被破坏。他像一个曾经见到神迹,却又长久被神明抛弃的人,而这块墙面就是阻绝他与神明的障碍,它虽然洁白无匹,可是在整面墙壁上却显得刺眼,这个修复被强调得令人无法忽视,目睹之人都要为它所困。无论是他还是迪奥,对修改过那部分底层的记忆永远都在。搬回的半身胸像就在面前的书桌上见证着一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回忆起那个世界的迪奥曾经在画室品尝那幅未干油画颜料的模样。

鬼使神差的,普奇走向那片被漆过的墙面,也想要品尝那新干墙灰的滋味。走过迪奥的书桌,纯属无意,就着将至黎明的晨星,他瞥到对方牛皮簿上的最后一段话:

 

可以概论我们的故事原型到底有多少?它们散落在神话里,精装硬壳的名著里,教堂馈赠的圣经里。我相信它们流布广泛,经得起时间。可我也知道,我们的故事是无用的。它们在用谎言,恶意,死亡,以及电闪雷鸣之夜这些戏法诱惑读者,使人暂时忘记心脏不过是个颤动的空洞罢了。人们说它浪漫,迷人,美……或许如此,或许这里面真的有一些美好的东西,但当伦敦的晨钟响起,埃及的阳光普照砂地,美就会像只蝙蝠,饱印了鲜血,肿胀着那可笑的肚子,扑簌扑簌,退到腐木缠绕的山洞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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