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许多人一样,赤羽信之介第一次得知武陵的缘由是《桃花源记》。
第二次可就没那么浪漫了,他是在一封密信中读到的。
信中字迹红得发黑,尖利刺人,横折转弯处殷开红豆似的血迹。大概是书写者一时未寻得合适的工具只得用木刺挑开指尖蘸血,草草写就的。
信里简练至极,只有一个地方、一个名字。地方是武陵,名字是宫本总司。
信外潦草三个字。月牙泪。
西剑流的事务是处理不完的。
将入夜时,案边的书信还有拇指一叠厚,赤羽从弱冠至如今而立早惯于如此,可这份仅寥寥几个字的书信却叫他耽搁不少功夫。
他也不知对着它怔愣多久,恍惚间听屋外渐渐有两个女子富有生气的争执声越发近了。
他赶忙将手中信掷进火盆里烧成死灰。
“我让你将乌鸡尽量炖熟,你不但超额完成任务直接给熬成了泥,还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医生——看这鸡皮都脱落了,一会怎么好意思端给信之介大人?”
“对,你是医生,劳驾神医赶紧把军师和祭司大人的病治好,和我在这斗嘴只能落得悍妇的名声。”
“嘘!你小点声,这事只有天王和六部才能知晓,你别在外面乱说话!”
“好好我知道,不过你还真好意思煲乌鸡给军师,这不是妇女那个之后用来补的嘛,我还以为是你和神田——”
“谁说只有妇女才可以吃,你这是起分别心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赤羽抬头,看着门外挤进来的两个姑娘。
这时夜叉瞳一路捧来的砂锅被衣川紫抢去,热气随之冲进冷室,裹挟着淡淡的肉香扑面袭来。
赤羽本能上想说自己吃过了,奈何未动的晚饭还铁证般地堆在案边——况且这番热气自己倒也不想拒绝。
“多谢,”赤羽盛了半碗粳米,浇了鸡汤一齐吃下,待到一碗尽了,正襟道,“很好吃。”
紫不由地惊喜道:“信之介大人要是觉得合口,我就天天做了端来。照此进补,军师的病症必然不出半年便会渐渐痊愈。”
赤羽未置可否,转移了话题:“祭司大人的病情如何了?”
两个姑娘看军师胃口不错,本还算开心,谁知他突然正式问起此事,衣川紫的脸色随之暗淡,踯躅很久还是据实道:
“自上次与东剑道一役不甚中毒之后,虽然暂时得到控制,但一直未见好转。”
“还多久?”
“……三个月。”
衣川紫盯着军师的表情变化,却见其无甚波动,似已无悲无喜,只是淡淡点头示意她们离开。
这时未关的门外突然有人故意咳嗽了两声。
是神田京一。
他带着仆仆风尘而来,和两个姑娘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开口打招呼,先躬身半跪交代了正事。
“军师,据潜伏的探子来报,上次替东剑道撰写檄文声讨西剑流之人名叫温皇,常德府治下,现居武陵,”神田京一接着道,“巧的是,我们要找的那名可制百蛊、能解百毒的任飘渺,最近一次的行踪也出现在武陵。”
又是武陵。
“任飘渺此人的过往没有什么像样的记录,不过温皇这个人吧,”神田挠了挠头,因为官话说不利索而有点不好意思,“啊……后来我命人搜寻,倒是探到一则秘闻,讲他曾害死过全村人。本来他的父亲当年因为带头倡议减税而蒙冤,可他竟然亲手弑父并向当地知县请赏,还做了这个狗官的义子,虽然这狗官最后也死得离奇——不过此事真实性不大。但要是真的,那些村民可悲哀……知县啊,七品的芝麻,有骨气的汉子值得去讨好他吗?”
赤羽眉头一紧,思忖片刻道:“看来此行不可避免了。”
“现在要下去准备吗?”
“不必,”他攥了攥折扇,多看了神田一眼,道,“此行你不必去。”
神田见状迟疑了一下,本想提出异议,可看着军师那奇怪的眼神和不容拒绝的样子,又生生忍住。
“那……军师多带点土产回来啊,您看西剑流就这么几个姑娘,是时候该再开一朵了。”言罢摸摸鼻子。
夜叉闻言哼道:“拿中原话说,神田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可不是看腻了花园里的花,而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危机别有用心吧?”
还不等神田咳嗽试图反驳,衣川紫已跺脚怨道:
“信之介大人也不管管他们这些碎嘴,到时候在祭司大人面前说话也这么没分寸,可就免不了一顿戒灵鞭喽!”
神田未出口的反驳变作暗笑。
赤羽目送三人热闹而来,热闹而去,又剩他一人独坐在屋中。
看着桌上荤荤素素不少佳肴,赤羽按了按自己的腹部,这才觉出方才吃下的饭菜像是铁块压在胃中,沉甸甸的。
似想到什么,他自地台下翻出一纸檄文。
其文如剑,字字凌厉,直指西剑流种种阙漏——而有一些正是自己的疏忽造成。他又将其上文章读了一遍。读罢静坐,思绪万千。
税法、部署、策略、王道……却在最后想起些不相关的。
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有着怎样的一双手,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嗜杀者?于宦海中沉浮苟且者?
那未免太过可惜。
但若是出世之人……
他又想起陶公的桃源记,最后讲到南阳刘子骥追寻未果、病终而去,而自己即将踏入这个传说中的浪漫之地,却没半点烂漫心思,无怪无论属下还是祭司皆说他务实太过。
其实偶尔务虚也不错。
思及方才神田信口的提议,赤羽恍然省悟,自己三十载光阴竟还未有儿女私情,也不曾将情之一物寄托于某个人身上。不知爱是否也像刀法剑法术法,讲求个资质与努力?可自己恰好严肃无趣,又生来薄情,纵能感受到他人的情意,却也无心经营——倒属既无资质也不努力的那类了。
这算是生命中的某种缺憾么?
赤羽想不明白,也不愿深想,每每思及,总是略一感慨便草草作罢。末了,他还是将方才神田京一交代的正事略作整理,欲掩卷吹灯,推门而去。
谁知这时蜡焰上撞来一只蛾,噼啪之间又成了焦蛾。
而残蜡的火焰晃了晃,映着檄文末尾遒劲稚拙的温皇二字。
最终还是暗了下去。
二
没什么比梦见玉盘珍羞吃得胃疼,人却在墙角里被锐意的饥饿唤醒来得更加讽刺了。
赤羽拄剑正欲起身,谁知头昏又令他坐回了地上。一阵心悸之下怎么也提不起气来,赤羽摸向了袖中的盒子,捏了三粒中的一个,就着一边的溪流掬水咽下,顺便洗了洗满脸满袖的血污。
已经入了秋,水虽有些坚凝之状,探进去却是有些暖的。可山风到底是冷的,迅速吹干了他颊上的水痕。赤羽抬头看了看,岭阴松木居多,现在林叶正繁,三两樵夫上山积薪储水,已经在打算御寒之计了。
赤羽见状收了剑,背起轻便的小书箧就循着面前的石阶下山入了镇。
可武陵到底不尽然是桃源。
他这一路走得颠簸,土地算不得平旷,害他踩了不少泥。屋舍肆意而建也算不得俨然,害他走了不少弯路。鸡犬相闻的时间早就过去,村口倒有三二黄发围树而坐。
“请问闲云医馆怎么走?”
村民见他负箧而来,只当别村又来了个寻医问药的书生,也不大惊,也不打算杀鸡宰羊款待。
“向前约莫五里有个破石牌楼,你拐上山,里头那座荒院就是,”只有一个赤膊老人拍了拍肚皮指点迷津,“不过我听说医馆主人好像并不是个医生啊,张头他家的孩子倒在里头念书……”
我也不是来向他求医的。
“那,任飘渺呢?”
“任飘渺?谁啊,不知道。”
赤羽道了声谢,天色虽然沉暗欲雨,可他心情还算豁然。
毕竟顺利。
赤羽依言造访。
村民口中的破石牌楼掩映于水杉高树之间,上书四字闲云医馆,与自己所见的那檄文字体相类。赤羽摇了摇头,拾级而上,约莫踏了九十九层石阶,终见一处院落。
推门而入,正对面的屋里即刻传出朗朗诵书声。赤羽望向那屋中——
与秘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温皇不同,这里的村民显然并不忌惮他。
和檄文中那个词锋犀利之人也不同,眼前这位小童环伺,背手闲握诗册的教书先生只将简服一披、长发一散,虽然随意,不致随便。他转过身来,倒叫赤羽有些意外。
很年轻。很好看。也很温和。
他很难抛出一个更具体的形容词来概括这个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只能说,与众生判然不同。
赤羽带着些审视的目光打量起对方,抬头睥着对方的上半张脸,看见他嘴角正有些笑意;又低头瞥过下半张脸,狭长的眼睛立刻就透出些冷峻的棱角。
果然。
伫立在窗边的人难得笑了下,像是松了口气,又有种揭开什么秘密的得意。
他一时也不打算惊扰课堂,也就绕着陋院四处走走。
院分两进,荒而宽阔。
第一进正中有座土桥,下借山崦引来小涧,里面野鱼几条,声音琅琅。
后院静谧,有古井一口,陋亭一座。
亭中四柱上楹联木老,上书偈语: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
松风十里时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
南方天气阴湿,楹联上生了些霉。
赤羽朦胧中倚亭而坐,小风往来生凉,他看着眼前枯枯绿绿的两色,又起了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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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把武陵看作明朝廷之地,至于西剑流、东剑道,就类似明廷外的鞑靼和瓦剌了。
凤蝶说,如果温皇入了地门或许是个教书先生。
那就让他做一回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