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2 禁地

在赤羽躬身的视线中,一双枯手正摩挲着他递过去的薄册——如果这双皮肤起褶皱缩在骨上、泛着点点霉绿的物事还算是一双手的话。

寝阁中的人卧床开口道:

“你确定要一个人去武陵?”——如果这沙哑得几乎偶尔吃音的发声方式算是说话的话。

赤羽颔首道:“是的,祭司大人。眼下这些事情适合我来处理,至于西剑流的事务,我已安排暂由伊织代劳。”

“我不是不放心西剑流事务,”祭司微微以指尖弹了弹薄册又换了话题,“任飘渺的底细我们并不知晓,你可知要用什么样的筹码可以打动他医治我身上的剧毒?”

“现在还不确定,要在接触之后再行应变。人之所求,无非利与义。像他这般隐姓埋名者盖不求名利,或可以义结之。若无从突破,必要之时赤羽也会行非常手段。”

“罢了,请任飘渺是为医我身上之毒,这个温皇又寻来何用?别忘了在对抗东剑道一役,他还是我们的敌人。”

提及此,赤羽精神一震,娓娓道来:“温皇的檄文言辞极刻薄,初看之时确实令人恼怒非常。但我事后琢磨之间,却发现他的……恕赤羽直言,他的檄文中并未有所侮辱,也无过激言辞,提出的意见一针见血,也正是西剑流当下的缺陷。况且此人事了后并未留在东剑道,我想或许可为西剑流所用。”

“倘若神田探得的秘闻为真,那这个人我们就留不得。”

赤羽却坚持道:“纵非善类,也是人才。东剑道留得他一时,西剑流自然也容得下。”

“赤羽!”祭司连番被他反驳,不禁喝了他一声,谁知那一向谦谨的人竟纹丝不动,没有半点退却之意,饶是祭司也无法,不禁叹道,“你就这么着急选一个副手?”

“不是副手,我需要一个能代替我的人。”

    祭司不答。

“此行还另有一件重要的事。流主交代的事情已经有了线索,据月牙泪回报称,武陵有叛逆者集结欲与西剑流相抗,赤羽欲领命亲自除其首领,”赤羽揭晓一个名字,“宫本总司。”

祭司仍沉默,直到被赤羽唤回神,她才判定道:“你不强于他。”

赤羽吸了口气,道:“……但我可以杀他。”

“此行艰险,让六部的神田京一随你同去吧。”

“不可,”赤羽摇了摇头,“祭司大人忘记了,神田是……宫本总司的弟子,与我同去,恐怕节外生枝。”

“此去若难复命,你就不要回来了,”祭司叹息道,“唯有这句,不是苛责你。”

赤羽颔首,又摇了摇头。

“祭司大人,从来没有我赤羽被迫如何,只有我愿意去做。”

祭司闻言抬眼想要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却发现看不太清楚,就招手让他凑近一些。

赤羽躬下身子,跪在了榻边,神色仿佛紧绷的铁线,没有一丝犹豫和波澜。

她伸出手将他散落垂下的几缕鬓发别在耳后,可惜下倾的弧度又让它们不听话地垂了下来。她就又别过去,它又垂下来。

到最后,祭司只是递出来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三枚药丹。

她淡淡吩咐,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寡淡得紧。

“受不住时,才可以用。”

可那眼睛里是浓浓的悲切。

有一个人拼尽一生固执地要逃离开绝境,有一个人却偏偏固执地要往绝境里走去。

这两个孩子啊……

她突然有点希望这个自己从及膝养到挺拔的小鹰,此次能冲着无边自由的天际,一去不返了。

可别做听话的鸽子。

 

唤醒赤羽的是淡淡的茶香。

而恰在他睁眼的时候,教书先生站起身将石桌上的茶递了过来。

对陌生人未知的馈赠,赤羽也不推拒,一手接过茶托,一手掀开瓷盖,看着初沏的茶叶针一般地在杯中沉沉浮浮。

温皇立于眼前,温茶握在手心。

赤羽正忖着,心里多少有一点点的尴尬,晴天白日在亭中就睡着不说,还醒在别人眼皮底下——也不知方才自己说了什么梦话没有。

还有自己睡去不及取下的行箧也不知何时被对方解开,妥善地放在了一边。

这和预想的初见方式略有不同,赤羽看着对方气定神闲的模样有片刻的窘迫,明明准备好了诸多腹稿却挺难抉择怎么说第一句话。

“醒了?”

所幸那个温润的人终于肯开口递出句废话。

“无妨,在下赤羽信之介,现任西剑流军师,本想前来医馆指教,在先生的亭中睡着实是抱歉。”

赤羽随即抿了口茶,借题发挥接着道:

“多谢先生的君山银针。此茶看似绵软,白毫若羽,但立于水中却如剑般笔挺。其味闻之温润,浅尝则苦楚肆烈,余韵又回归甘醇,妙不可言啊。”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没看茶,却是盯着温皇看的。

谁知教书先生只是摇头笑叹道:

“这篇《品茶》短小精悍、意在言外,算是佳作。只是在下昨天好似并未给学生布置课后习作。”

赤羽一怔,道:“先生取笑了,赤羽来医馆倒不是向先生讨教作文的。”

“这就奇了,”温皇道,“来找我的,不是来送衣食,就是来求教作文,莫不是你觉得医馆一定要有医生,故此前来求医?”

“这很奇怪么?”

温皇用指尖转了转杯口,终将温度刚好的茶饮下。

“奇怪,先生来找书生不为切磋学问,却来求医问药,缘木求鱼岂不矛盾?温皇只能道一声无能为力了。”

“我却觉得不奇怪,”赤羽道,“先生明明沿用医馆之名却开了书院,明明久居此地却疏于扫洒任之荒废,方才你授业之时虽句句佛法,却无不暗含时弊——先生本就是个矛盾至极之人,也不会奇怪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矛盾的我吧?”

温皇本来避其锋芒,谁知这位赤羽言辞几番周折,又绕回了他自醒来就想说的内容。一时间,温皇心中既怨他伶牙俐齿,又不免赞他心思之慧。

“这就冤枉了,医馆乃是亡父所开,我没能承袭衣钵,又无财力另辟门户,也只好如此。扫洒不勤是温皇个性疏懒所致,至于我课上所授,心有慧根之人听着是佛法,心中有天下之人听着是时弊,各有各的缘法罢了。温皇一介书生,只求琴墨书棋相伴而已。”

赤羽见他避重就轻,遂笑道:

“可惜风雅清高者也不免要惹尘埃,东林党事发,景逸先生投池自尽后,书院从此受朝廷打压颇甚。温先生在此环境下犹不顾个人安危,兴办私学。当是时,本该是为救国图存而培育人才,先生则不然,不授救世程朱,反弘扬佛法出尘,此等特立独行的性情,超乎凡俗的行事,赤羽着实佩服。”

温皇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明褒暗损,你这是认定我佛心不正就是了。”

却不想赤羽并未配合他客气地反对以作奉迎。

“呵,正是此意,”赤羽笑道,“人这种生物,总是没什么才会去奢求什么。先生奢求隐居一隅,奢求风雅,奢求佛心,可见这三项是样样皆不具备——况且,在这乱世之中谈隐逸,温先生不嫌奢侈么?倘若一个人的命已难保,那还做什么孤云野鹤,还用什么心情笑揖峰头月一轮呢?”

温皇笑意一冷。

“我的性命为何难保?”

“因为,”赤羽展扇道,“我。”

闻言,书生的眼睛有片刻危险至极的光,恰被赤羽捕捉到了。

“这就是挑衅了。”书生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洗练得十分温和。

“敢问撰写檄文又不谙政事、襄助东剑道又自言隐居的温先生,是要接下我这挑衅,还是继续装个糊涂避让,过这……隐逸而无趣的生活呢?”

“一箪食,一瓢饮,身在陋巷,也有其趣啊。”

赤羽冷笑道:“对常人来说是,但对先生来说恐怕……还不如为东剑道撰写些文字来得趣味啊。”

“说罢,”温皇终于缴械叹道,“你的来意。”

“温皇的檄文精彩至极,我反复观之,深感佩服。文中句句尖刻,却不似陈琳指摘曹操——不过揭人家底罢了,而是确有其实。赤羽观之也不禁汗颜,尤其税法一项,我反思之间只觉得这句‘使穷苦下户出钱代上户免役,不过剜下户之肉补上户之疮耳’一针见血——甚至都叫我不禁觉得先生是这是明着指责,暗着助我西剑流了,”赤羽有意一顿接着道,“东剑道能得先生之助,何其有幸,赤羽着实羡慕啊。”

“你想得多了,温皇并不隶属东剑道。”

赤羽举起杯中茶,一饮而尽。

“那,我要你为我所用。”

 

温皇撂下茶杯。

赤羽这话也说得太直接。他刚刚见面就将二人的身份挑了个彻底,根本未留余地。温皇看着那双锋利的眼睛,饶是长于周旋如他,也有片刻被刺的痛觉。

“你倒是不计前嫌,”温皇道,“你说我不似陈琳,可你却像极了曹操。”

“那你的答案呢?”

“我说,我不隶属东剑道,也不属于任何一个组织,”温皇看着赤羽道,“我欲谋求一官半职,恐怕现在也已不坐在此处了。曳尾涂中,或许才正是温皇这无佛心、不风雅之人的最好归宿。”

“真是如此么?”

“哈,”温皇举例道,“这样说吧,如果你饿了,面前有很多饭菜可以吃,外面却有人不合时宜地叫你出去玩,你会怎样?”

“如果这个饿肚子的人很贪玩呢?”

“赤羽先生,我、看上去贪玩么?”

“你说你不隶属于东剑道,”赤羽道,“那么那一纸檄文,就是你的一场游戏喽?”

赤羽话说一半,刚要饮茶润喉,不巧这时身形突然一顿。所幸又连忙收住,茶杯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的神情,赤羽这才继续道:

“不是隶属关系,而是同气相求。我再给先生三天的时间考虑,”赤羽攥着茶杯,似乎有些急,道,“这杯子着实漂亮,我想大概与我有缘,温先生可否割爱?”

温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内,眼前这个人既威胁自己的性命,又讨要心爱的收藏,如此强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院主人了。

“客房是后院西厢,西剑流军师若愿意驻足休憩三日,温皇自是款待。”

“有劳。”

见赤羽背起行箧就要步下亭台,温皇抬手扣住了赤羽攥着茶杯的那只手腕。

“……先生还有事?”

温皇见他终于惊悸,展颜一笑,道:“唉呀,可能是这茶杯陪我太久,先生说要走就真的拿去,我倒有点不舍了。”

赤羽冷笑道:“呵,先生若爱收藏茶具,西剑流内自是千种百种。”

“哦,差点忘了说,这院中有一禁地,”温皇并不理会对方的建议,他似想起什么,忽又补充道,“是这亭后的东楼。”

赤羽望了望对方口中的禁地,果见身后的东厢与面前的西厢同样,都是二层的小阁。只不过东厢较残破,屋顶的墨瓦上已经生了草,似是待雨的砚台,阁外四面绿意锦簇,看样子荒弃许久。

——方才自己遍观医馆,不慎沉眠亭中,独独就没有瞅见这座不起眼的楼。

正想着,赤羽忽然觉得对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不禁蹙眉道:

“院有禁地,人也如此,赤羽亦然。”

温皇闻言终于识趣地将手放开,留下三道乌青的印子隐约可见。而临了时,温皇的双指若有若无地切了切赤羽的脉。

“敢问赤羽的禁地在何处?”

“禁地在我——”

赤羽的话像是已经说完又像是戛然而止,继而甩手,人已向西厢休歇而去。

倘若温皇肯直接掀开那茶杯的盖子,而非扣住对方手腕的话,他就会发现那剔透的瓷杯中已不再是泉水沏的君山。

是血染的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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