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苗疆三杰】将进酒(二)

听说要见面。这边也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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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夜雨

美名万人传,故事千家说。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豪侠黔首,总不乏人做着这般美梦。

可千雪对此却有些头疼。

 

“唉你还不知道啊,他的事最近可在江湖上传疯了。据说他,不出一日便做成三件大事。”

“一日之内?竟有这等事?”

已夜了。

千雪下楼向掌柜讨皂角的时候,西苗的一家客栈中正温着酒,沸腾起一坛英雄传说。

“对啊,风云寨前一阵不闹得挺凶吗,我一朋友的驼队上次还被这帮狗贼给扣了,后来出了五成的商货才了事。这寨子仗着人多势众,毒蝎沙狐路过都要扒层皮下去才行——而这人做成的第一件事,正是不费兵刃,巧服风云寨。”

这不我干的吗?

千雪闻言一怔,心道苗北大漠地广人稀,不想昨日之事竟这么快就传至西苗。见在场无人认出自己,暗松口气,心里也好奇,就站在旁边一边剔着牙一边等着听这些人来歌功颂德。

谁知这人于此事略提便罢,遂进入下一事体。

“这第二件,就是夜闯竞王府,盗药救苍生。”

千雪噗嗤一声又赶紧捂住嘴。

夜逃竞王府,采药救小叔都比这听着靠谱些。

如果说第二件已经是半真半假——

“这最后嘛,他凭一人之力,血洗乌蛮。太白先生曾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大抵讲的正是这般气魄。”

——这一件却实是子虚乌有。

哦哟,这么狠。千雪摇了摇头,这可不是我,我是空空大师,我可不杀人。

“前两件还算行得光明磊落,这第三件不嫌太残忍了些吗?”

千雪跟着点了点头。

“他向来也是亦正亦邪。再说了,哪块疆土不是打出来的,窃国者为诸侯嘛,身为苗王手底下主外侵攻的支柱,怎么也说得上是骁勇了。”

“啊?你说的这个人可是——”

他们口中的苗王正是千雪的长兄,割据西南,雄霸一方。

按理来说,身为王弟的他本该对个中将领熟识已久。却不想他生来怠惰朝堂琐事,常年漂泊在外,只有在野的三教九流认得全,竟日逞着狼主之名自由而行,满身风尘,百姓也更不知他贵胄身份,此种清净倒也正中他下怀。

这也就导致他除却王室那些个孤鸣、儿时的奶娘,再刨几个苗王身边的近臣外,其余多也只听说过,真人却一概不识,更何况那些连年戍边在外的将领了,譬如——

“——中原武林领袖史艳文的死敌,这一代的西苗战神藏镜人。”

这人本来说得磅礴,末了的气势却陡然一颓。

 

门外寒风推门,门轴幽咽一响,客栈里的烛火瞬间尽灭。

所有的人皆为之一静。

还未及众人反应,门外已有人走入了栈中。

两个人。

前面的人走得不快。

他没法走快。

他的双肩拴上绳索拖着身后一口棺材,棺材板摩在砂石地上发出粗粝刺耳的声音。千雪在黑暗里定睛一看,虽不辨面目,从轮廓看去,隐约可知是个伟岸男子。

而跟在他身后的,却连他一半高也没有。看来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屋中宾客皆惊诧,一时无人动作。

掌柜的虽常见莽夫撒酒疯,却何曾见过这般诡异的阵势?不过唯唯诺诺几声后,眼睁睁地看着那男子用脚腕勾起一坛子的酒,拍开泥封,兜头盖脸直接浇在了自己身上。

千雪无声地凑过去,透过酒气还是能闻到那股难掩的血腥味。小孩看起来并无大碍,可这个男子却受了重伤,正打算以酒浇身。

再回过神来时,客栈之中人去楼空,掌柜也不见,唯余千雪与这两名不速之客。

而就在这名“棺材客”打算再开一坛酒的时候,栈外兮律一声。

紧接着马蹄纷至。

这些人在追杀他,他在保护这个孩子——千雪直觉如此判断。

他摩挲着手中皂角,闭上眼估摸着来者数量,末了对棺材客报了数:

“三十七。”

男子迅速会意。

还不等千雪反应过来,他撂下棺材就将那孩子撇进千雪怀里,只身走了出去。

因了常年漂泊,意外不断,虽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刺激的经历,他还是能迅速反应过来。趁屋外的人还未攻进来,他将孩子一裹藏进了棺中,所幸孩子已经懂事,没有害怕也没有出声。

他随即在黑暗里也学着方才那人的样子踢起一坛酒,险险落在掌中,止得意一笑,遂往空无一人的柜台上放了三坛酒钱,翘着腿坐在了棺木上。

听着屋外的兵戈声,他的心中莫名地涌起一种情绪。

前所未有的平静,也前所未有的澎湃。

待到一坛酒半浇半饮地灌完,他的手忽禁不住地抖动起来,只有按在笑藏刀上才可稍缓。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七人窜进屋中。他们看也不看棺材上的人一眼,点了烛火,满屋子翻找。

见那孩子左右寻不到,几个人才终于对棺材上的人发了难。

“你是谁?”

千雪集中心神,在那七人看去却是闭目不加理会。

“把那个乌蛮的兔崽子给我交出来!”

这份态度成功惹恼了来者,也坐实了他的罪名。

“汀——”

烛火又灭了。

七人七剑同时出了鞘。

 

 

“于是你就为了这个不知名姓、不知面目、更不知来历的人,杀了这七人?”

温皇杯中酒已酌尽,故事也听尽。

“是。”

“你后来也没看到他的模样?”

“我当时杀了人,还愣着,他却已全歼了外面的所有人走了进来。屋里没点灯,我只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更浓了。还不等我反应,他什么也没说,抱出那孩子,拖着棺材就走了。”

“你既能不动兵戎解散风云寨,却不能击昏这七人——说明这七人很强。”

“嗯,我从未遇到过这般强劲的对手,他们的配合又极为默契,若非尽全力我就死了。”

“那个乌蛮的孩子也会死。然而乌蛮被藏镜人所灭,仇恨的种子已经播下。留下他,对你王兄来说算是威胁。”

“我当时……想不来这么多。也不知道就算想到了,又会怎么做。任他们杀了孩子是错的,放任这个孩子长大也是错的。似乎只要不够强,不能控制,那么怎样做也都是错的。”

温皇默而不对。

那个“棺材客”分明身受重伤,却还有连杀三十高手之力,他是什么人?棺材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又是谁?

这些温皇疑惑着,千雪也不是没想过,他给出了个市井的答案:

“据说‘棺材客’正是藏镜人。”

温皇来了兴趣,单手撑起头,听他继续说。

“半个月后我赶回府邸,到了门口又不想进去,也不想走。索性打算在王兄的屋顶上睡一觉。可那些瓦片硌得人睡不着,我就拨开看看王兄在做什么——他正和一些人议事,听一会我就听困了,最后却被他一句话震醒。”

千雪道:“他吩咐,要在全苗境缉杀叛徒藏镜人。”

“叛徒?”

“嗯,听说这个藏镜人灭乌蛮只是幌子。事先早已有人告密,说他常年戍边征伐,奉禄却不高。再加上王兄多疑,他越是建功立业,就明升暗贬地削他兵权,心里也算积怨已久,早就暗自扶植自己的势力意图谋反,乌蛮正是其中之一。王兄命他去平乌蛮也是试探。

“可就在他捷报传来的当天夜里,王兄遇刺。所幸无碍,那刺客吃了不少的苦头才交代自己是乌蛮人,而藏镜人留下乌蛮少主之事已经人尽皆知。这,也就坐实了谋反之名。”

温皇扼要总结了对方心里的矛盾:“所以你不仅杀了人,还纵了二虎归山。”

千雪摇了摇头,轻轻判断道:

“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个棺材客,似乎……不像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温皇说罢自己也摇了摇头,接着道:

“你这是既不知人也不知面,却先自诩知心了。”

 

待千雪一番交代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终于有些明白小时看到牢狱里那些人在供词上盖手印后,为何不但不担心自己死期将至,反倒看上去舒心不少。

而温皇一个故事听完,除却稍有些醉意,困意倒是一点也无,反倒更为精神。

千雪知道这人不睡,自己断然走不了的。可他一时又不想再详说棺材客这事,遂添了口酒,心生一计:

“诶对,我虽不爱经史子集,可野史杂闻还是喜欢的,中原前阵子风行的那本《艳异编》我可认真研究过。说罢,穆王巡行,郑子遇鬼,武帝戏韩嫣,魏王幸龙阳,听哪个?”

真是越说越没溜儿了。

“不听。”

“那不然讲两个月前刚发生的,任飘渺灭巫教?”

温皇忽然不说话了。

千雪转念一想,不行,又是打打杀杀的,这场可惨烈,温皇听了还不更精神了。

思忖之间,最后还是决定:

“那我数羊行吗?”

 

千雪觉得自己最初把温皇定义为就会吃喝拉撒睡实在是太冤枉他了。

他甚至连“睡”这项都没有。他擅长的只是“躺”。

每当千雪讲完一则故事,听他不作声,就以为睡熟了。可正要摸出门去,屋里那人就咳一声,生生震住他离开的脚步。

咋办?继续讲呗。

最后这听的人神清气爽,面色愉悦。讲的人却已困得不行,连番睡了好几起。

听着对方绞尽脑汁讲了不少武林奇闻,朝堂旧事,温皇也算是足不出户遍访了天下。

而千雪把胸中江湖全给他说尽了,自身的江湖气泯灭了不少,反添了几分隐逸心思。

千雪想,这大概和“吹牛之人不做事”同理。牛都吹出去了,白白耗尽了心气,哪还有力气做事呢。

他索性就没有走。

这一住就是一个月。

 

转眼,屋中的灰尘褪了,蛛网没了,吃栗子的手也改去上房攀起了柿子。

对,是后院柿子树上的。

除此之外,千雪发现,这温皇还有竹林一道,果园一片,良田一亩,鱼塘一池,好酒一窖,还有毒沼一穴。

此山俨然是他开。

按理也当可自给自足了。

可惜温皇种了不养,听天由命,那花花草草木木鱼鱼虫虫近日死伤无数。千雪闲来无事,也就替他照看起来。

经过一番苦心经营,秋末倒也收获颇丰。

他早先真没想到这个院子里其实既有“竹”也有“肉”。

到最后千雪终于幡然,原来温皇除了“躺”之外,实在也是爱好广泛。

比如看书。

但他好像做什么事,都没那么坚持。

 

这天,一个秋末的傍晚,山上雷声轰隆,大雨骤至。

两人闷在屋里,推开门吹了吹风。千雪还挺开心。

他扭头看见温皇躺着眯瞪,气色也不错,不然怎么两只脚丫在那来回来去地晃悠呢。

千雪心想,这家伙也算半个文人,难免会喜欢这种怪诗意的天气吧。

而他自己本来并不喜欢下雨的。

原先他做羁旅客的时候,天一下雨,说明要妨碍赶路。可这身份换作了山中农以后,下大雨就意味着可以偷一天的懒。

“说到底让你开心的不是雨本身,而是清凉、偷懒以及果实。变的不是你,而是下雨能给你带来的利益。”

温皇闭眼,用一句话结束了千雪的长篇大论。

千雪听后“啧”了一声。他辩论不过,只好岔开话题,意图围魏救赵:

“你说你喜欢看书,可我能记得你最近一次起身翻书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耶,学而不思则罔,我正是留下余裕来思考。”

“哟,三天晒网,一天打鱼,我看你已经快殆了。”

“一天已经很足够了。”

“不就是懒,还不承认。牛粪都能被你说成鲜花,不做媒婆太可惜了。”

“其实主要是我一目十行。如此天赋若再勤勤恳恳,世人还怎么活?”

先是千雪愣了愣。

“我呸!”

再是温皇睁眼愣了愣,看着扬言从不动笔那人也不知在桌边吭哧吭哧写了什么。

温皇猜了个自己也不信的答案:

“诗兴大发?”

 

结果千雪举着一张宣纸在他面前,只一晃,赶紧问:

“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病人。”

“我说你看见上面写的什么字了吗?”

“太快,怎么可能看见。”

千雪坚持:

“你不说你一目十行的吗。我写了十行,结果你一个字也没看见。”

温皇深渊不动,承认道:

“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

千雪遂得意一笑。

 

这时却听轰隆一声,响雷裂地,大雨一瞬化作了暴雨。

完蛋了。

千雪心道,人莫得意,得意必失意,这下偷懒不成,不知田里会不会给淹了。思及此,披衣就跑了出去。

大敞的门带进大风,将桌上还未来得及镇住的薄宣掀翻在地。

温皇垂目瞥去,发觉自己此生首次受了骗。

地上那首将进酒,哪里是十行。

分明是十二行。

待到他已琢磨好完美的措辞,打算等人回来扳回一城,不料却没这个机会了。

今天千雪并不像往常那般怀里揣着果实跑回来。

他在铺天盖地的夜雨里摸黑走了回来。

推开门时,温皇看到他的背上还有一个人。

“庄稼是坏了,别指望了。可咱收获了一个人嘿。”

背上那人一头黑色乱发湿透,披散着熨帖了千雪满肩。

温皇心中一叹。

“你去鱼塘捞条鱼回来也好,我还不想吃人肉。”

千雪不理这话茬。

“他浑身是血,重伤不醒,温仔你快过来帮我扶一下。”

温皇叹了口气,本想抗议一下温仔这个新称呼,想了想,又按下未表。他揉了揉眉心,心道千雪刚来的时候带进满屋臭汗,这人更甚,带进了一屋子的血腥。

他走过去刚想看清这始作俑者的模样。

“啪嗒。”

一张金鳞面具坠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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