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苗疆三杰】将进酒(三)

三  纸窗 


捡人容易救人难。

“你见过史艳文么?”

温皇起身相扶后立即又坐回了躺椅。

他偶尔低眉瞥上一眼,便可见那将死之人一身的遍体鲸伤。其中最为触目惊心的一道旧疤由胸口绵延至腰腹,随着起伏的呼吸又开裂复生,血色发黑。

是毒。

“听过,没见过。”

千雪摇了摇头,照旧急得满屋子乱窜,未及思考温皇为何问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伤者掌心滚烫,一探之间才发现这人分明是运功过度,以致内息紊乱,经脉损尽。如此症状,仇家必然是下了杀手。

千雪心里不禁犯了难,这回又岂是外敷内服就能解决的。

他捡人时就预见了伤势严重,却毕竟存了侥幸求逞的念头。可工夫不花,功夫难到,他只磨了四年医书,虽渐渐能应付上王叔的体虚之症,但若真论刳腹剖背却未曾试过。

若是能寻得百岁春秋的冥灵叶,或许……

“后山有几味无用的药草,山下有几位无用的庸医。”温皇好似一早便不存希望,轻挥羽扇,提示了下目前的处境。

千雪虽知救人无望,也知温皇医人无法,且个性疏懒、从不认真——更何况对一个不明来路的人?

这般性格平时无伤大雅,甚至可用来调侃。可真到了人命关天时却也显得太清醒,太漠然了。那毫无紧张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起伏地再次响起,暮鼓似地敲打进千雪耳中,似在提示他上次错误的抉择。

“救了善人于你自是善事。若现在躺在地上的,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怪物,你又当如何?”

“提前放弃,是魔是佛不都得死了?”

“最重要的一点,你救不活他。”

“不妨一试。”

“不是你不放弃,他就能感应到、活过来。那是故事里的桥段。”

千雪心中一凉,稍愣了会儿,没说话,兀自走出了屋。

屋漏又遭连夜雨。

千雪看着孤山之下,在风雨里飘摇的小村落,心道,温皇的话说得没错,这才刚过了多会,他又开始讨厌雨了。

那雨时大时小,骤停骤降,整整下了七天七夜。

 

据说时光对于忙碌的人来说要快一些,对于懒人却要难捱一点。

但这或许适用一个急迫的忙人,却不能概括一个享受清闲的懒人。

黯淡的孤山天下楼沉默了七日后,又迎来了曾小住一月的归客。楼主人依旧,归客却较上次初见时更为狼狈。

这七日,他翻了三十余座山赶到云梦,然云梦已无冥灵叶,药未寻得;遂遍邀万济医会,或请帖不至,或外出云游,医也终未寻得。

这七日,饶是再好的身躯与精神,恐也已挨不过倦意和失望。

这七日,再魁梧的活人也已空耗成腐肉了。

他深知温皇绝难下榻,而一具尸体陈在屋中也确实不妥,况一开始那人又是自己捡来,也总该自己收埋。

 

这第七日的夜,千雪重又归来。

天下楼门一推,果见地上的尸体还在上,纹丝也未动。躺椅上的人仍在椅上,眼睛也不眨。

千雪叹了口气,蹲下身替人将面罩扣好,伸手就要将尸体抬出去。

一抔黄土掩,三杯烈酒浇。

可他手上刚一使力,起身之间,尸体没托起来,手上却有些吃劲,眼前闪白的刹那,积蓄的疲惫涌上脑,带来一阵晕眩。

他几乎要一屁股就坐下。

可不待千雪恢复平衡,双手也还压在尸下的空档间,有什么东西忽然按在了他的后颈,随即铁钳一般箍上了他的脖子。

那是一只滚烫的手。

是“尸体”的手。

这一手来得太突然,像是蛰伏已久的毒针,瞬间制住了毫无防备的来者。

千雪猝然一惊,瞬间把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的故事在脑海里全过了一遍,恍惚过后却发现自己免于一死——这人毕竟死症初愈,力道虽重,倒不足以致命。

却也忒重了些。

“哇靠,咳咳……不是吧,你诈尸了吗?”

千雪连忙撤出压在“尸体”下的手,一只用来制住对方犹有余威的力道,另一只则搭在了对方掐在自己脖子的手腕上。

“尸体”扬眉怒瞪,以为面前之人要出奇招,故手上力道又加几分。

可那人脸上哪有什么杀戮之意?

他看起来并不着急,扣在手腕上的那只手甚至还在诊脉。

绝望的医者看到垂死的病人苏醒——虽然苏醒的方式比较特别——必然会惊喜,可稍过一会儿,又开始怔愣着沉思起了什么。

那么严重的内伤、外伤、毒伤混在一起,就算及时就医都未必会好。可这七天七夜他分明被搁置未理,为何现在反倒好了泰半,只剩下些余热未清而已?

千雪又探了探。

目前只要发了汗,解了表邪,症状便可控制。虽然经脉还未完全恢复,但倘能修养数月,辅之以药草,恢复如初也不是不可能。

——除非,不是置之未理。

 

扣在千雪喉咙上的那双手犹豫了许久,反反复复,终于松开。

千雪见状赶紧起身后撤几步,猛吸口气,晕头晕脑间半边腰眼磕在了温皇躺椅前的木桌角。

他疼得一精神,不禁回头瞅了一眼躺椅上的人。

屋中没有药味。

那“尸体”身上也未动一刀一针。

世上若有什么医人之法可以既不用药草,又不动刀,更不针砭的话,想来也只剩下一种。

蛊。

千雪忽然想起后山毒沼那些怪虫。

他本来很少接近那里。他曾以为那些不过是温皇这个怪人的怪癖。

他忽然忍不住看着面前的“懒人”哼笑了一声。

懒人在梦中的嘴角仍不忘略勾着类似胜利的笑意。

看来,温皇一开始说的正确的。

“你救不活他。”

千雪知道这句话分明还有隐藏的后一半。

像他这样的人,大抵从来不会说错话,办错事吧。

可是千雪仍觉得,说蠢话,办错事,这不也挺好。

不放弃的信念就能救人,那是假故事,是真桥段,是痴人话。

可如今的现实,哪里比故事差呢。

 

彼时伤者睁了眼,主人仍闭目。

归客知道屋主人必然醒着,本想将他叫起来。他不打算揭破,只觉得快乐,想喝上几杯。

奈何连日未休,这下心中一松,手还没伸出去,眼皮和身子就同时一沉,人已仰面昏厥在了地上。

伤患见状按了按自己有些松懈的面罩,准备趁机离开。几番尝试却仍未能起身,也只得侧头看了看还未关严实的门。

夜至极深,转而泛白,第七个夜晚终于结束。

屋外的天亮了。

 

从此屋中又多了一人。

在被连续称呼三天“尸体”后,躺在地上的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天地不容客。”

温皇掩卷忽道:“沧海一蓑翁。”

“啊,这,”千雪一怔,沉吟良久,“江湖既倦久。”

勉强对罢,千雪心想,这汉子虽看着结实,没温皇那股文气,不料也是个斯文雅士。大难不死还重伤未愈呢,竟还有对诗的情致。这反差倒也有趣。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铁汉柔情吧。

一时间,屋中四目双双期待地罩定伤患,期待着他最后一句尾联。

伤患却好似有些生气,咬牙道:

“……我叫天地不容客。”

 

天地不容客先生显然不是谦谦君子。

他话少,分量重,脾气不好。面虽掩上了,却懒得如温皇那般用风趣掩上自己的桀与傲。

千雪来的时候是晴天骄阳,他来时却遭逢暴雨倾盆,巧也似了各自的性情。

新客因伤少住了些日子。

期间无人问他为何带着面罩,无人问他何故受伤,无人故意布施恩情,无人强塞好意。只有必要的换药,必要的饮食。

难得的轻松。

恰新客也不善于客气,更不开口感谢。

这叫千雪也有些开心。

只是不知为何,那人待自己多少有些疏远,而眉目里透出的杀气,又让自己觉得十分亲切熟悉。

他常常沉默地看着门外,或困惑地看着千雪。温仔天天闭目观心,睁眼看书——明明添了一个人,气氛反倒冷淡,好似千雪不开口,屋里就是铁一样的岑寂。

这可就让人有些郁卒了。

“你老看着门外是要做啥,就好像我们捉了只无辜的小鸟关进了笼子,向往着外面的天——”

“你在说谁?”

伤患立刻用嗓音语气神态多方面证实了自己并非小鸟而是大老虎。

可惜大狼尚未意识到大老虎的威胁。

“难道我在说温仔吗,别说向往外面的世界了,他这人起身下榻一炷香,都得心理建设一洪荒。唉讲到温仔啊——别怪我没提醒你,想走出这屋子,可没那么容易。”

要讲故事。

千雪不知道这个人能讲出什么样的故事,发现温皇怎么不会睡着的情况下会不会摔门就走?

可这么一句玩笑话却引得那重伤之人立刻警觉,洪声道:

“哼,我要走,你们又奈我何?”

遂又狂笑起来。

他在愤怒的时候就会笑。

他常这样笑。

可不笑还好,一笑全身的伤也跟着笑开了口,千雪叹了口气,上前将伤口重又包扎。

“照你这么三餐地笑下去,别说三个月,三年也养不好。”

事实上天地不容客醒来不久便接受了伤势严重的事实,也渐渐持配合态度。方才他实非欲夺门而走,只是觉得挤挤挨挨的屋子里撂下三个老爷们,每个人都是争夺空气的对手,一时也只好看着门外望梅止渴。而且更严重的是:

“这屋子里没有窗户?”

千雪附议:“确实有点憋得慌。”

可惜破墙挖窗的提议遭到屋主人的拒绝。

“天下楼无需敞窗。”

温皇不是调侃,也没开玩笑。

千雪甚至觉得那一瞬间温皇是有些生气的。

就一瞬。

他肯救天地不容客,自然不会对他生气。方才无非要落个窗户,据他了解,温皇也绝不会因这种小事对他生气。

那这生气又是针对谁呢?

屋里又陷入死寂。

千雪本以为温皇只是孔雀,现在看来,分明也是披着孔雀毛的大老虎。

一山不容二虎,还非一公一母。他挠头许久,终于挠出来个主意,在两个木架之间贴了张薄宣,蘸上墨,纵横走了几笔,指点江山:

“看,窗户修好了。”

顺便又在开敞处添了歪七扭八的山水,以期增加些可信度。

新客人不忍再看,勉强道:“……还是开门吧。”

“外面有点冷啊,再染上风寒你是要赖多少天,赖到过年吗?”

新客人却做不到云淡风轻,深吸一口气:

“把门打开!”

“不是吧,怎么又生气了?算了,你重病在握你有理。”

千雪无奈,起身推开一道小小门缝,迎面冷风狐狸尾巴似的在屋里顽皮地扫了扫。

“二位大爷这样妥不妥?”

二位大爷同时闭目呼吸了口新鲜空气。快哉。

看来是妥了。

温皇大爷正看着那敞开的“纸窗”发怔。

不容客大爷也看着那处,他突然发现,只要看着它,还真稍有解闷功效。

自那以后温皇的话渐少,像是又回到了屋中没有一个人的时候。

天地不容客沉默如旧,却因温皇突然的安静显得貌似可亲。

门外的檐下又跳珠了,个把顺着门缝跃入屋中,砸出小小水洼。

一重秋雨一重凉。

这第八重雨后,看样子就要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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