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戮世摩罗/史艳文】三过屠门(已完)

*粮食。

*私设点:史艳文开始不知道史仗义还有小空、戮世摩罗等名,也不能一眼认出。上篇改了局部,既都写完就存一块了。

喔,我就知道。

我所企望的,都将在我离开之后姗姗来迟。

 

这是因果吗?因果在我面前如同黄口小儿一样没信用。

那是命运?我昨天刚许愿,几十年后,命运也该向我下跪——愿望不是随便能讲的,现在我没憋住,说出来告诉了你,可能又实现不了咯。

迷惑吧?当然啊。难得糊涂,那是句骗人话。你看我,都不曾有清醒的时候。

可这世界哪禁得住问?

又由谁来提供正确答案?

没错,在所有擅长点头称是的众生中间,能抬起头问一句为什么就算是智者。但请带着这点富有优越感的疑惑自我满足地活着吧,可别再问了,再问就将被抛进荒漠,独对无尽的怀疑,没人是上天派来的伙伴,他们都将成为思考的素材。而你则是天地烙着的一张饼,怎么也逃不出炉,灼得馅料稀烂,皮肉模糊。

走不出荒漠,那太可怜了。

如果可以不问,正义和邪恶暂时泯灭界限,同居和解。不假爱的名,不挟仇的私,那么失去意义的战斗只剩下战斗本身,火一样彻底地烧,又彻底地冷。推倒重建,你和我,一个成为荒原的土,一个成为新生的草,算不得谁幸谁不幸。

那真纯粹。

他想要的大概就是这样一场生了。

屠户对门是茶肆。

茶肆上月入冬刚搬来,店主自言是苗疆人。他的生意寥落,成天在柜台角上打瞌,无怪人客跟天气似的冷清。

其实这是怨不得天气的。烹茶煮酒自是中原君子豪侠所好,待岁寒,正当高歌饮、惊飞雪,哪分什么淡旺季呢。当然也不能怪其布置太奢,它的门面绝没好到让过往行商小贩望而却步的程度。

所以为什么生意会这么差呢。

可能是因为店门前钉上的那块门板。

“以言换茶”。

其上四个墨字透着股懒劲。

以何言?

向谁说?

又换何茶?

主人不明说,客人也不甚解,往来走卒客商或觉有趣,或觉莫名其妙,而结果多是囫囵一瞥,驻足片刻就投奔他处了。

 

可今天不太一样。

屠户撂下活计往茶肆的窗里瞅,只见里头乌央乌央的人围坐着,吵吵嚷嚷的,有了点烟火气。

至于屋主人,未和客人打成一片,倒独自对着盆绿植玩得起兴,听说那是前几日从后山的正气山庄要来的什么珍惜药草。他一手托腮,一手剪枝,一会儿又抬起眼睛好像在听屋中每个人说的话,也并不太投入。

不过屋主人实在是个极有诚意之人。肆中人言鼎沸,只要开了口人,皆赠饮一杯茶。茶不同,因人而异。

“既然这地界离正气山庄近,那咱就讲个庄主的事儿呗。”

“哦你说史艳文啊,谁不知道呢。他自幼偃文习武,尊儒崇道,曾是人臣,位列礼部尚书,发济世宏愿。今为侠者,也当得起为国为民了。你是要讲他二十年前拜岳王庙初涉江湖?十年前登天允名列第一?还是去些年讲烂了的携爱儿逃出生天呢?”

“这些咱早就听过无数次了,就连他那些桃花我也能给你一个个数出来,有那江南才女刘萱姑、鞑靼国三公主女神龙,还有白霜女冷心心,就连那万毒美人女暴君都对他青眼有加……”

虽不过些陈词滥调,屋中的人闻言却都精神许多,仍有初次听闻的热情。

“是呀,要我说这史艳文,通共就和俩女人处了三宿,这战绩,三儿一女,也是他妈挺厉害的。虽然中途丢了拐了的,倒也都还好端端的——就那二儿子,自打丢了就再也找不到喽。”

“嘿,兄弟,谁知道处了几宿呢?”

“你们把嘴放干净点!脑子成天都是这档子事儿,能不能想点别的。”

“嘁,又有人来维护他的‘大侠’了。小崽子毛都没张齐,还没得过趣儿呢,懂个屁,”老子虽这么说着,看着白嫩的后生仔也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鼻子,“得得得咱说高雅的,叫人家讲,叫人家讲。”

方才挑开话头的人这才复又开口。

“我要说这事才刚发生不久。”

他接过店主人的一杯甘茶,慢悠悠地喝完才宣布:

“史艳文死了。”

“我们刚打后山那边来,正气山庄好端端的,你说史艳文怎么可能死了呢。”

有人不信。

说话的人皱了皱眉,好像也有点困扰:

“你们难道不是看到讣告后,应俏如来之邀而来的么?”

“确实是的。”

可所有点头的人也都将信将疑,他们疑问的焦点无非是:

“谁杀的?”

“魔教的人,”挑起话头的人吹了吹杯中的茶叶,“听说是前任明王,戮世摩罗。”

“前任?那现任是谁?”

“戮世摩罗?那个大魔头?”

他轻描淡写中有意藏着引人入胜的细节,屋中的气氛一时绷如绸面,都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正是——”

“胡说八道。”

正当屋中人都等那人分晓之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嗓子从临窗旮旯里闷闷响起。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他此刻一只手在杯沿上画着圈,满屋只听见他指尖摩挲的声音。乱蓬蓬的脑袋则歪进另一只手的臂弯里,整个人累得软塌塌得好像没了力气。

看起来怪狼狈的,像是被女娲抛弃的小泥人,从天上随便丢在了这里。

他本人对气氛无知无觉,可苦了坐在他对面的仆从——他实在不像个应当拥有仆从的人——那仆从金发与身等长,拾掇得倒比主人整齐,此刻看着满堂的人都抻着脖子看向自己这桌,正欲起身解释,却被对面的少年踩住脚跌坐回去。

“你这是要如厕吗,才刚喝了一口茶,哪能这么急于求成?就不能攒攒,”少年终于从臂弯里抬起头,见屋里人都盯着自己似乎吓了一跳,赶紧眨了眨眼睛,却丝毫没有歉意,“大家都是应邀来看死人的,你们坐在这里却还要聊死人……无聊啊,为什么不讲讲笑话呢?”

这实在不失为一个好的提议,众人也就难得默许了一个小辈的跳脱。

“嗯……我想想。

“那就讲这个吧,你可得认真听喔,”男孩捏起碟子里一块菱角形状的茶点慢悠地嚼着,好像只在和对面那个寡言的金发仆从讲话,“从前呢,有人约三个朋友会面,可这天下大雪,太冷啦,只来了俩。于是这主人就感叹,唉,怎么该来的没有来呢。赶来的那俩听这话不乐意了,其中一个压不住火,走了。主人又感叹,唉,怎么不该走的走了呢,最后剩下的那个听了也……”

他的笑话实在老套,都是爷爷抱着初蒙的小孙子絮叨用的,那些本被冒犯的前辈此时有点挨不住了。

“帝……公子,这是你这一路上第十八次给我讲这个故事。如果你很想让我从中明白要会讲话的道理,那么属下会尽力。”

少年人哂了声,被打断总是不太开心的。

“不,你一点也没尽力。你刚开口说的话我就很不喜欢听,”男孩眼睛露出狠厉的弧度,有种不符年纪的威慑,“我叫你认真听呢。”

他把故事重复了一遍。

听的人坚如顽石,摇了摇头说属下不懂。

他犟着又重复了一遍。

在座的其他人客反而又不愿追究了。

不过是个怪脾气的小子。对面那个仆从摆明连听也不愿听他说,一直低头抵触。可这孩子也不知怎么的,偏就勉强,好像以为不停地说话就能填补上什么空洞似的,硬是拉着人讲。他的空洞自然随着说话越多就蚀得越大,闹到最后口干舌燥,冷哼道:“呸,你没良心,我不和你说了。”说罢还真就住声,窝回了臂弯里。

仆从待酷刑结束后松了口气,起身向众人略点个头,权作抱歉。

待到话茬又被拉回史艳文身上,大家过了一会儿也就忘了这段叫人不太舒坦的笑话。

“我听说那戮世摩罗不仅杀了史艳文,还撬了他的棺材。史家人要截他问罪,他好像还说什么‘哦哦哦,史家原来是个这么讲道理的地方啊,不知道的哪以为这是户人家,这是武林公法庭啊’。”

“我怎么听说史艳文不是前任明王杀的……”

“是啊,要是他亲手杀的,还撬开棺材做什么。再说了,他亲自来到正气山庄杀史艳文,魔教那边闹得翻天覆地,连明王都换了,这可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嘞!”

“啊,新换明王的事我也知道了,好像叫什么……对了,是魔之左手梁皇无忌。”

“那看来我听说的这一件就有点可能了。”

“哦?”

“我听说史艳文和那帮魔物根本是一伙的,前天魔教七先锋包围正气山庄,戮世摩罗还在临时设的灵堂里头砍了两个自己人呢,你去看,头还挂在山庄前的那块匾上呢。”

“这么凶,不知道这戮世摩罗生的什么样子啊,棕熊背,鲨鱼牙的老怪?”

被遗忘在旮旯里的男孩突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肘被人搡了下。他抬头,正看到茶馆主人的女侍稳稳地把在他手中打转的杯盏满上新茶。

茶有澜。

“主人请你到楼上坐,”女侍着紫粉衣衫,年纪和男孩差不多,面上稍带些坚毅的稚气,“他想听完刚才你讲的故事。”

“唔,剩下的故事……”男孩一笑,露出两颗奶色的小虎牙,“那可能有点长喔。”

“无妨,主人也有点闲。”女孩利索地放下茶壶,做出了请的姿势。

男孩站起身,留下木桌上殷开的一片血。

 

 

秦州漠上的这处茶马司是用旧城堡改建的。原先聚在这里的商贾不少,可自从皇帝老儿前些年单方面严禁对蒙古诸部的马市,自然也就渐渐荒僻了。眼下若想在此处寻个烟火气儿旺的地方,那自然是十里外的驿馆。

驿馆附近的山麓底下搭了些棚,盖了几个铺,商人们前院做些干净生意,后院多多少少储些私货等着夜深往鞑靼瓦剌那边运。大家多是做油盐生意的,就属那间纸坊最特别,老板平时还搭上点篆刻,兼卖点笔墨,逢年过节给人写写对联赚点小钱。真要说它开得不是地方吧,生意偏偏又不算太差。

有个男孩最近每天都往这家纸坊跑,也不怎么买东西,光盯着院里的伙计晒纸。他话不多,但一开嘴还很俏皮,逗得掌柜捧腹,以为是附近哪家铺子里的公子。店主长无子孙,正愁没个说话的,自然也不烦这常来叨扰的小家伙。

这小家伙自称小空。

“小空啊,你看找我来刻章的,这排着号,三十个‘传之子孙’,倒也没见人来刻个传之吾妻的。依我看啊,这世上最特别的就是老子和小子了,媳妇兄弟能换能选,唯独这老子啊,摊上了,那这辈子都得是他儿子,你瞧不上他也好,他瞧不上你也罢,到时候还不是得养老送终。唉——”

“哦,看来你挺有心得。”

男孩懒懒散散地捏着张纸坐在铺子里,上面稀稀疏疏写了几个字:纸坊,白衣,多发,帅极。落款一个名字:公子开明。

店主雕刀未停,叹了口气:“是啊,老子造了我这个孽,我就别再造孽了。”

“有觉悟。”

男孩有点出神,却被自己肚子的叫声打断。他早就把煞魔子差到市集上买肉包子,这都半个时辰了有去无回。他刚打算站起身自己买来吃,要等的人刚巧回来了。

一架马车驶得急,无征无兆忽然停在门口,险些撞到煞魔子手中提的肉包。男孩心情算不上好,又不知针对什么,有点闷。

“喂,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这么着急,可把他吓坏啦。”

男孩看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端正站在纸坊门口,对着自己恭谨颔首,眼睛里有点着急,但还是郑重道了声抱歉。

小空低头看看纸,又抬头看看走进纸坊的人。乌发白衣,美艳斯文,无论同文质书生还是精壮武者相拟,都是判然不同的。他略捎店主几句寒暄,就从怀里取出样文书似的物事。店主见状,二话没说放了手里头的活就进了后院,递了个小木匣给来客。那人接了,薄云似的,又飘走了。

“喔,原来还真是个帅哥哥啊。”男孩看着那个背影嘀咕了句。

掌柜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改主意了,”男孩道,“我也要刻个章。”

“刻什么?”

“传之子孙。”

“嘿,小小年纪,不害臊劲儿的。”

 

“帅哥哥”常去纸坊,但到后来买的不过是些寻常纸砚。一来二去,也跟常驻的那位男孩混了个半熟脸。

这天边塞正赶上冷的时候,他昨夜将笔涮在水丞里忘收,早上才发现连笔带水冻了个瓷实,烧壶开水灌下又伤及了笔身竹杆,不得已只得添支新的。店主有心为他订做一支,到了晚上就托了那自告奋勇的男孩给送到他住的驿馆里了。

他本也以为这孩子是店主的儿子。

“唔,不是。我的牛头我的火烧头还有我的阿婆和我走散了。”

帅哥哥拾掇着屋里再少不过的陈设,一时心不在焉,有点没听明白,只好连蒙带猜:“你是阿婆养大的?现在和老人家走散了?”

男孩没说话。

他自以为碰到了孩子伤心处,心里想着那位老人家也一定在很着急在找他,不知怎么的,竟拨出来几分闲情跟着着急起来。

他看着外面天色黑了,正赶上饭点,也就留下孩子吃饭,倒也未遭拒绝。

“我要怎么称呼你?”

“酒泉寺元霸空。”

“好,小空,”他也将他自己的名字给他,“你可以称呼我为白阳生。”

小空看着他,眼色有点玩索,他坚称:“帅哥哥。”又说他:“你看起来不错。”又问他:“是不是很多姑娘喜欢你呀?”

“……不如你想得好。”那孩子是不上心说话的,他本来可以就此打住,却不知为何不太想对这个孩子的问题敷衍了事,就又多了些话:“不过忝活至今,妻子离散。到处漂泊奔走,除了挨过罪岁外一事无成,徒劳而已。”

“唉帅哥哥,我料到你擅长谦虚,但没想到你更擅长回避问题。”

白阳生被他一个小子戳破心思,来回来去逗弄得有些赧然,也索性回避到底,问起来自己惦念的问题:“你的阿婆是什么样子?兴许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小空不再深究有多少姑娘了,遂道:“她?她最讨厌别人叫她阿婆。”

白阳生莫名其妙。

 

两人这顿饭吃得其实不算愉快,是有点沉闷的。

起因就在于白阳生总是有意无意地盘问起对方的阿婆。

“你问我这么多干嘛?”

白阳生认真道:“你挺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和你问我阿婆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么说不嫌老套吗,”小空顿了顿,到底挨不住好奇问了,“谁?”

“这,”白阳生皱眉想了想,“我记不得了。”

小空有点不乐意了。

“别总试图对初次见面的人上来就往已经认识的人里边归类,都什么毛病?我和谁也不像。我要像你认识的谁,那我还有什么意义啊,你这是要消灭我么?”

男人先是有点惊讶,料想不到对方竟说这样的话,交流之间好像偏要把什么本该被隐藏的心思公诸于众,叫人不太舒服。他本人继续吃着东西,没打算道歉,却平视着小空,固执地摇了摇头。

“我没这个意思。”

但好在小空说这番话,倒不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现在他已达到目的,也就不咸不淡地笑了下,心里打算饶过他。

“你有时间惦记我的阿婆不如听听昨天被你泡坏的毛笔,我坐在这都听见她在骂你。”

小空看着对面那人终于停杯莞然,却非又迅速绷着嘴角问他:

“骂了什么?”

小空放下筷子支起耳朵,煞有介事的模样。

“她说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说什么只爱我一人,你这个浪子兼骗子’。”

那人眼睛里居然真的有点歉意。

“真的抱歉,昨天我实在是……”说及此又摇摇头不再推诿,“在下晚上给他写一封道歉书。”

痴人。

小空心里想。这人读书读傻了么。

“你刚才说,昨天你怎样?”小空饮了口他沏的茶,眯起眼睛接着方才断了的话茬说下去,“昨天你连夜替朝廷拟写文书,好在清晨让驿馆的人赶紧把你的东西送到土默特部的俺答汗手上吗?”

白阳生倒抽一口凉气。

男孩舔了舔沾上嘴唇的茶叶。

“我看到啦,你那天给店主的文书是朝廷中通用的,而你住在驿馆,自然不是无缘无故。你来到这要解决的,无非就是蒙人寇边的问题,”男孩颇自作聪明地挠挠头,“你们明廷要与蒙人恢复互市,对吧?”

白阳生很快敛了惊异,也没有提出异议。

“喔,这么镇静?你都不打算灭口的?”

“你不会说出去。”

“我不会?”

白衣人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因为你能听见我的笔在骂我。”

男孩哼笑一声。

“很好,正确的选择。我特别擅长求生,天下人想杀我都难,”男孩有点怪,忽然醉酒似的什么都往外说,“我爹这辈子就见过我一次,他也就干了一件事,杀我。”

白阳生皱了皱眉。

“你想要弄死我,可不容易了。”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白阳生说得很精确。

“哦,好吧,那多谢款待,”小空的唇抿成一柄小刀,“虽然你做的饭菜好像在告诉我你很想。”

可白阳生显然不胜玩笑,这下面上又犯了难,只得一味地低头吹着杯中茶水,没喝,腾起的气蒸得干裂的唇渐生朗润。这淡泊模样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你将失败,知道为什么吗?”

白阳生执杯蹙眉,他甚至还不及思考,提问者已经过于急切地给出了答案:

“因为你挡了路。明廷要联蒙,你可阻了‘大魔头’的路啰。”

“那就开路。”

“自不量力。”

“不妨一试。”

“为什么?”

“蒙人寇边,民不聊生,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哦哦哦,你也是个管得太宽的主儿。如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而已——”

“这句还有后话,‘故谋用是作,兵由此起’。”

“哈,小康已难,你还求个大同?哦、对,我忘了,你说你妻离子散又一事无成,确实没法修身齐家,也就腾出闲空治国平天下玩了。”

白阳生精明地遗漏了对方话里的刺,明知不该同个孩子计较,却偏生犟道:“义之所在,当仁不让,坚就不辞。”

“递你个台阶,你还真开始在这念起英雄的台词来了,”那孩子早不似方才天真的神色,把眼睛眯作一道缝,迸出凶狠,“明廷拓边是正义,汉人受难是悲惨,蒙人不合作则是愚蠢蛮夷,魔教更是不可救药——这就是你的义之所在,对吧?一个满口正义,以为自己是英雄,却根本不知正义为何物的可怜人啊。”

白阳生默然不对。

男孩已不悦,打算告辞。惜乎站起来的同时气血顿冲,眼前一阵惨然,嗓子劈开般咯出一口暗色的血,身形就跟着委顿下去。

“小空!”

所以这糟糕的手艺是他第一次消受,却也不是最后一顿。

白阳生没说他的茶艺怎么会糟到能令人晕厥。

小空也没问。

他们也都没看到窗纸外一个黑影跳脱跃过。

“你才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一个好人,”他用剩余的心神深吸口气,又将话呼出来,“一个讨厌的人。”

 

 

四 

白阳生未曾想,他后面的日子自坐上那趟马车即被颠簸得支离破碎。

他虽非医者且跻身朝堂,但也与江湖沾亲带故,对功夫病理并不生疏,加之年纪带来的识见,足可处理些病灶。此次事发紧急,他自然欲替小空拔毒。可奈何此毒性诡,如小蟹入了泥坑,放手一搏虽可除其大端,但对孩子的身子骨恐怕损伤太剧。正当他进退无法,巧有人指路:

酒泉寺有灵丹。

他念着酒泉距此地不远,而拟予土默特部的文书才差人送出,两地驿馆往返沟通也尚需些时日,遂当机立断,由着那自称仆人的金发男人御马车前,一行三人向酒泉行去。

“谁跟你说要往那去的?”

“没看清楚。你倒下之后屋外有一个声音是那样说的。我追之不及,只看到背影……以常理论,此人若真想害你,断不会留下生机,他更像是要与你谈条件。既是如此,便有转机,我与你同去,也好照应周全。”

那人说得算不上豪气冲霄,甚至话音落毕才从掌间一册小书中抬头,仿若有种朗润的清辉。

“你照应谁?我?还是那人?”待车行过石子山麓,终于把稍有好转的小空扰醒。他问了些情况,但又不大在意,探出两根手指,来回来去拨拢着车帘坠下的流苏。

“那人或许正是给你下毒之人。”

“喔,所以你就这么放过了我的杀身仇人,还乖乖听他的话把我送到酒泉寺?”见那人低眉不答,似有愧意,他才又想起这人不禁逗趣,只得添上句,“他背影什么样?”

“身量和我相当,衣袍在夜里显出些金色。他轻功极好,似乎还有一架类似木鸢的物事,”言及此又若有所思,意识到小空还等着他的后话,继又道,“至于形貌,我只看到了他的头发,很多,而且束得很高。小空,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小空不置可否,倒盯着白阳生瞎问:“比你的头发还多?”

白阳生仔细估量一番才给出了个肯定的答案。他话音落毕,小空白眼一扫,他就知道自己又讨他无聊了。这种寡淡不睦的交谈对于素昧平生者本无所谓,白阳生早也不是心思纤细的少年人,秉持着不解风情的疏远恰巧省去琐碎,他本来早就习惯的,可眼下三番五次地讨一个少年人的不喜欢,他确实有半点难过。

“和我讲话可能有点没趣。”白阳生终于把手里的书放回了匣子。

小空眨了眨眼,没否认,扔下对面一个人不自在。其实他倒也没嫌无聊,难得清静,只是背手拢了拢自己的长发时忽然想,自己的也不算少。

直到车行至坦途,白阳生以为身后蜷躺着的少年已入梦乡,才替他掖了掖被子,又探向额头欲试试温度,却被对方一掌掸开。许是拳掌间激起了些本能,白阳生黏上那只腕子就扣上了脉门,惹得男孩警惕地弹动身子——他覆了一只眼睛,然则另一只金瞳陡睁之间迸射出的犷悍气率领着整个人豹子似的扑上来。

白阳生在对方的愤怒里皱了眉头,病况仍不乐观。他终于松开对方紧绷的手臂。

“别动,运功会扩散得更快。”

小空自喉间冷冷地哼哼两声,赶紧扭身趴下,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白阳生苦笑,起身之间掀开帘子打算替下金发的仆人去御马,他揣摩着,毕竟两位年轻人,也好交谈。这时被窝里头的人才闷闷开口。

“明廷的事你不管了?”小空问。

“哦,我知道了,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一旦得了机会,侠也可胜于儒么。”小空自答。

白阳生不答。

“可是,我中毒啦,我那仆人除了头发长以外又别无长处,你一弱质腐儒,单凭无知无畏的本事就能带我去酒泉寺讨解药?”小空又问。

白阳生道:“我改主意了,我可能比你想的稍好一些。”

他掀帘出去,冷风泼进来。几番询问劝导,才将煞魔子换进来。

白阳生没想到车里比方才还安静。

小空没想到自己会忍不住伸手掰开书生的匣子,偷了一眼那人方才藏进去的书。

万毒必解。

 

 

白阳生一路上当真给了小空不少讽他迂腐的机会。

他的盘缠都用在借宿所至村中最贫寒的人家、买黄昏时老太婆手里所剩的蔫花以及光顾生意吃紧的草料铺上了。至于他的耐心则耗在谦让店家的怠慢、忽视饭食的粗糙并对医馆多收银两的猫腻得过且过上。

小空当然分文不出,他既气恼,又觉优越。

他恼他的秉持,在对方被恶人先告状,惹上麻烦时袖手旁观。

“真是没尊严的道德。”

白阳生不否认。

可当没有事端滋生,这种焦躁又转而化成不成熟的老成者看待太晚熟的少年人的一种心境。

“你倒是行善积德了,可人家行当里都有规矩,谁该有生意做,谁活该受穷——指不定你前脚走了,那霉蛋就得为了你这点施舍挨顿揍,你说值么?”男孩嘴角带点鄙薄,“反正你只求自己心安就得了,至于别人是死是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对吧。您这无尽爱心,就和胭脂巷里的女人挽留恩客时那些眼泪似的,挥洒自如,真不值钱哪。”

白阳生半晌沉着脸。他自然明白小空那话的意思,所以向来行善似贼,做得隐晦,恐生事端办了坏事。对方分明已看出自己这层,却仍不依不饶地讽骂。他琢磨着原因,心中又暗暗奇怪,此番绝弃天真的道理自己在而立之年才全然洞悉并有自己的行事之道。但此刻,这些见解却宣于一个半大孩子之口,虽带着着稍嫌幼稚的刺,白阳生隐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而小空硬是要错怪他,和他说这些——他自然立即洞悉醉翁之意,倒觉有种背面敷粉的兴味了。他心知自己那“不值钱”的怜惜又想挥洒了,遂忍住不显,既无奈又有点好笑道:

“我是真的喜欢才买的,”他从蔫搭搭的花环里择出来最为精神的一抹红色,别在那孩子的绿衣间,居然也衬得几分年少俏意,“家中也种了些花花草草,可惜不能常常照料,就托给了临近一家茶肆的先生看顾。”

“狡辩。”

小空怔忡、又恼,恼对方悉而不辩。原来他的躁火自见了这人之后,也变得“挥洒自如不值钱”了。

只是他不拂下那枝红花,也不收下,走去抓煞魔子驱车赶路,动作之间浮动稍大,也就由它坠了。

 

后来却不止是损失盘缠的事了。

天苦愁地下着大雪,急而纷。木不留住雪,河拒绝雪,瓦为了留住雪愿意叫自己变得臃肿。地对雪的态度最暧昧,既给予最宽厚的收容,又任着往来人马作践,在石板路上划出一道道车辙。

这往来的一架,就坐着白阳生一行。

这日已是小空中毒后的第四日黄昏,那孩子眼角发粘,时清时昏,指甲和嘴唇开始发青,加上化雪时的阴寒,干脆冻得走不出被窝。白阳生心思着耽搁不得,若继续赶路,夤夜便可至酒泉寺。

奈何行至郭下天色惨黑,城门业已关了。

小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白阳生的打算——必然是先同守城的兵士协商。至于那些说辞,则照旧十分老套,自道是为病重的儿子求医问药,滤去了些复杂凶险。呵,儿子——小空甚至好整以暇地想,此番会不会是这人头一次说谎?

而结局并不出乎意料,那些兵士知道自己不但捞不着分文盘缠作打赏,还有可能被这仨行迹可疑的落魄人连累,正义感也因此得以助长,硬是不放。甚至铁面秉公,把妨事者的车马也没收了去。眼看就要伸手受缚,小空忽凑近城墙脚下那方人头大的扇形窥孔,正是这里面的人在发号施令。

“放我们进去得了,哪怕关起来,也能睡几宿牢房呢。”

“你当牢房是客栈呢?少年人啊,那地方是你犯了错才能进得。”

“可是我有这个,你看看行吗?”小空笑了一下,将手伸了进去,借着蒙昧的烛色招呼里头的人过来。

“你有什么?”

小空又晃了晃拳头,看起来鼓鼓的,像捏着什么似的,里面那人随即尬笑:“你们家倒也奇怪,老子还不如小子懂事。”

那主事儿的道是对方开了窍,手心朝上放在那拳头下等着,谁知那质地实在奇怪,毛刺刺的,还动弹,一口就咬在他的掌心。

“这他妈是什么东——”他话还没说完脸上就被抡了个响亮巴掌。

“冒犯守卫,失敬失敬,现在能放我们进去睡牢房了吗?”

挨揍的怒不可遏,刚凑过来要抬手回击,却只感到手腕被一股极强横的劲道往前一带,额头就磕上内墙的石缝。他叫骂的喉音未尽,已瞬间像只鸡仔似地被那只伸进来的手钳住喉咙拎起来。

“小空!”

白阳生也几在转瞬间伸手,攥在了小空发狠的右腕上。

小空毫无防备,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疼得他手如雷殛,半边脸皮发麻,瞬间就松了手。

“我们另想办法吧。”他仍拿捏着他。命令他。

“你他妈松手!”小空叱了一声,空余的一只手便攻向白阳生。可他推掌间却被卸了力,后继来的一拳落在对方稳挡在喉前的掌心,那温厚的手随着突来的冲劲后撤,直叫他如落棉田,最终都化成了软糯。

拳掌往复不出三个来回,小空便已深明一事:打不过。他立即收了手。

屋内的主事贪着喘气还没缓过神来,屋外的兵士虽执弓戒备,却各自觉得没有分内之责,默契地目送他们离开。

 

小空一言不发地随着白阳生沿着极陡峭的距堙走,手脚并用才攀附上一处垛口,借着粗粝的砖石搓着掌心翻了上去。他忘了腰间还系着东西,一个黑布锦囊随着他越身之间就坠落下去。

白阳生见状,只等煞魔子也轻声跳进雉堞里,随即就将手中擦燃的松明片递给了小空。小空木然接过,只觉得那火光有点刺眼,就任凭雨浇着,也不护着火。白阳生又跳回距堙,那土坡早就和雪搅和成了污泥,一踩陷到脚踝,他们三人刚从那该死的地方爬上来,小空既不愿跟着下去,也不打算帮忙照亮。不一会儿火就灭了,他才腾出脏手,把指间雪泥擦在女墙上。

他不知道那人黑灯瞎火地找了多久自己掉下去的那个黑布物事——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小空半天才想起,不过是叫那个纸坊老板给自己刻的一方印,一时兴起,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为什么要那没用的东西。可此刻,他全身的价值好似都落在那一方石头章上,任凭白阳生被泥水染成一个狼狈的灰阳生,也没开口将人唤回。

终于灰阳生把那黑袋子讨好似的展开在他的面前。可惜里面脆弱的石头却很不给面子地片片碎裂,成了一堆搅着污泥的渣土。

白阳生张嘴就想道歉,又挨了回去。

小空不动。靴里的水将整个脚捂得潮腻,动动,又窜麻。

白阳生看着那孩子嘴唇青紫,知他还发着烧,赶紧将手中那一摊碎石收藏,运功替他蒸干衣服。可那感觉掺着阴风又冷又热,根本不舒服,小空一掌掀开。

“别动。”

还叫我别动?小空想凉飕飕地回一句,又懒得,恍神之间却冷不防地一把被白阳生从垛口上抱下来。

这一抱才觉出不轻。白阳生心想,一直当对方作孩子,却毕竟已和自己身量相当,恐怕已逾弱冠。

小空刚要发作,察觉气氛不对,旋即警惕,屏息向前面望去。

这里不过是边塞上不紧要的小城郭,升平已久,也无战事,上面的逻卒早就不知何处避雨去了。烽架上稀疏的焰,鬼火似的拼尽最后余力折腾起零星生机,白阳生走上前去,重又将手中的松明续上。四周又亮起来,他连忙将火用湿袖掩暗,倾下身去。

“不妙——不是守城的兵士。”白阳生压低声音道。

顺着光色低头看去,果见银色的铁钩扎进脚下的碎石野草间,随着下端绳索轻轻颤巍着。小空连忙使了个眼色,煞魔子见状刚上前一步欲探查详细,却又被白阳生一把拦下。他顺着力道反手一勾一带,重心下蹲,就将两人都牵到了烽架后避起来。饶是一直兢兢业业赶车汇报、却也显得过分冷淡的金发仆从也不由得一惊,愣是从这矫健灵活如鹰的动作中琢磨出了母鸡护雏的神韵。

小空挣开一翅就跃出身子,直接落在了垛口上,脚下撵着其中一个银钩顺势向下一踢。这时城郭上叮然一响,对面女墙正在月光之下亮起银光,如同千足蜈蚣攀上。

“小心!”

小空转身,意识到来者是声东击西,一个箭步冲下,却还是未及避开对面早已准备好的伏击——十个黑影同时借着银钩之力荡上,其中一人照着小空的腰后踢去,而另一似早已预料好猎物会向前倾身避开,就趁着那瞬的重心不稳,脚下不失时地一绊,拦腰就将小空截住,十人配合掩护之间就欲往城下逃去。

白阳生知道没有开口讲理的余地,他已经感受到了来者令人窒息的煞气和极为默契的配合,索性也不再多言,拎起烽架中一支木桩,一手托一手推,膂力顺发,直接撞在那欲将小空掠走之人的后膝窝。中招者立时长跽委地。

白阳生正欲上前,不料城上又有金石之声,他心道不妙,还未待城下的后援攀上即踩进雪融的水洼里起脚横滑,来者们被飞溅而起的水或迷了眼、或惊了神。白阳生趁着这瞬间的空当儿拉开距离,连忙顺着前方那十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十名连拉带拽的黑衣人自将小空拖进个隐蔽处,忽同时肃然跪下。

“帝尊,属下得罪了。”单膝跪在队伍最末的人扯起一角面巾又覆上。

“炽阎天?我记得我的命令是让你和荡神灭与闼婆尊镇守在鬼祭贪魔殿,”被称作帝尊的男孩忽沉下声,半晌又乐音婉转变作若无其事,“公子开明叫你来的?他叫你来做什么?重申他对我‘考验’的内容吗?”

不及回答,身后不远处跫然作响,在场皆知是白阳生赶上。炽阎天连忙将帝尊向身旁一座茅屋里引,示意他进去。

“属下先挡在外面。”

小空在外头深一脚浅一脚,雪又冷不防下起来,衣服也折腾得湿遍,冻得他直咬腮帮子。这下甫进了暖房,他连忙吸了吸鼻子,终于将憋半天的喷嚏打出来,顺便哼了一声。

茅屋中一人坐于椅上,华美衣、琳琅玉,金发随意束着、正拭剑。

那剑妖异邪门,红而细,如同一根血刺,色泽漾漾,像涌动着。

“你不是公子开明,”小空边断言边指了指对方的脑袋,“我听说他头发很多。”

“确实很难打理。”金发人的口音也同样怪,他说这话时自己不觉,是笑了下的。

“你来自西域?”

“更西,”金发人扼要道,“我是明的朋友,来自闇盟。我来,是帮他问你一句话。”

“我还没问他话呢,唉,做下属的倒问起我来了,”小空也未及抹去脸上水渍,坐在了他正对面,指尖扣了扣桌子,目光直迫而来,“为什么让我在内乱最要紧的时候离开鬼祭贪魔殿?为什么让我放弃武器?为什么下毒废我的内力?为什么对我的考验是杀白阳生?如果只是想试探我的武学,让我赤手空拳与人搏斗,那么策君这道题出得未免格调太低——他实在不如让我去天允山刻字骂娘,公开挑战黑白郎君更爽快。别忘了,连可怜的先帝都是智将呢,策君仅看中武学?如此,这位谋士,我不要也罢。”

金发人听他絮絮,心中明了,只道:“既然你知非是如此,恐怕也已经有了答案。”

“白阳生是谁?”

“你不知道?”

小空脱口而出:“不可能。”又顿住。

“如果史艳文不是史艳文,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原谅?”他前言说得磕磕巴巴,唯独此刻似练习已久,屋外喧杂声越发迫近,这句却清晰可鉴。金发男人随即归剑入鞘,俯身一鞠,递出一只手,“这便是明托我问你的问题。”

小空冷冷地看着那只礼貌递出的手,仍坐着,哼笑道:

“我记得这里离酒泉寺不远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想让你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再去见他,”金发人也不嫌冒犯,风度翩翩重又收手站直,“一声令下,炽阎天、我与你联手,加上请来的闇盟高手,我们不难生擒史艳文——史仗义先生,您的答案?”

“我的答案喔。”小空拖着尾音站起来,一拳直向对方面门砸去。金发人明显惊讶于突如其来的攻击,拔剑欲阻。

“我觉得你们管得有点多啊。”

那只手和那只露出的眼眸同步——暴怒后又玩笑似的归于平静——临了向下一滑,金发人见状也连忙收住自己的剑势,却还是将对面虚弱已极的男孩震退数步。

“嗤啦。”

同时后退的还有史仗义手中握住的晶玉,那无疑是方才佯攻的手自对方衣服上扯来的。

“嗳,盘缠都给白阳生败光了,我赔了仆人又折车,就要饿死啦,这就先归我了,”说到这又眨了眨眼睛,“你找‘明’去要赔偿吧。”

“好,我知道你的答案了。不过你要注意一件事,”金发人俯身对着颓坐在地上的人道,“方才追上来的人马里,有些不是我们的人。他们似乎真的想借此机会致你于死地。还有谁知道你现在内功暂废?”

小空这才笑了,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只带着他出来?解闷的话,天兵君岂不是更好啊。”

金发人这下反惊讶,扬了扬眉,没说话。

外面窸窣声更频。

“小空,定心,我就来。”

“砰!”茅屋的门应声而开,罡风搅着屋外的冷风冷雨砸进来,再回过神来,屋中的金发人早已从对面的窗子撑手跃了出去。

白阳生也不追,侧身移出步子探了探屋外虚实,知是安全,就连忙带着小空往河边走,让人在松下猫着避雪,自己去河边拧了把手绢。小空哪里肯听话,迷迷茫茫地也跟着站在荒野的松岗雪地里。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

他一会看看远处城外黑沉的林子,又转而看向河边的人。雪越下越大,在他睫上打悬,黏得人睁不开眼。白阳生在这样的雪中洗涮着手绢,拧干。他做这些动作时如他方才同人拳掌相搏时那样谙练。这具成熟美好的身体可喝退危险,健康而沉稳。而他未留髭须,阴柔得过于年轻整洁了些。他走过来给男孩擦了脸、观察了下脸色、探了下脉。

小空低头去瞅那手,短净的指甲破碎,缝隙中夹着的血泥粗砂未及洗净,泥汤在手腕上纵横,掌心还发着胀热就那么触碰下来,小空腕子上薄薄肌肤被烫到,连忙闪开。

他无处搁的双手只得鼓起掌来。

“帅哥哥,你救了我。你看你,坏人见了你就跑,你真英明神武。你是英雄啊,你是大好人,大好人是你白阳生……”他胡乱地说着,说到最后又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那眼睛里一点端倪也无,有棱有角,凛然一板一眼。

他真不想看了。

可他低头看进河里,水却又映出了那样一张脸。不过这张脸被雪雾絪缊得太柔和,似乎整条河流都由那双蓝色的眼溢出,万种风情就这么流向远方,汇为汪洋,接天连地,映着天上星,无穷无尽,真美呀……

他突然伸出手去触那月色下水中映出的面孔,按开他峭拔的眉,理了他绒绒的鬓,又去抚上他沉默的唇——那唇讷讷,从来不讲有趣的句子,连笑也不笑一下,可是点一点、捏一捏,终于也漾得动动。水中的面孔终于也看过来,看着他,乱了。荡开。被他搅乱了。

他渴极,跪趴下,低头舔着河面饮了口水。

“抱歉,关于那块石头——”

他对着水面上的脸孔突然感觉自己能够扮演委屈的角色了。

“不是那石头,是你!”

他也确实委屈。他哽声,像根在深海里沉沉浮浮的生锈铁弦。

“我发着烧,我中了毒,下着大雪,真冷,你救不了我,还把盘缠都花光啦,又把我的车马都赔出去啦,我身上熨帖着湿得难受,我的脚也难受,刚才被那些坏人拉拉扯扯走了一路,大脚趾和脚掌中间起好多好多泡,走一下就疼。你都不忍心见路边随便哪个老太婆卖不完今天的花,你就特别忍心看我……你就顾着别人,顾着姑息宵小之辈、平庸之徒,单会凶我,你大错特错。你是来帮我寻解药的?我看你是孔子周游列国。”

夫子望着对面出言不逊的子路,也没了什么师长之尊,慌忙解释。

子曰:“小空,事出紧急,我怕你会失手杀了他,那样你会担负本不必要的麻烦。”

子路哂之:“你完全可以和我说。”

“那种情况下你情绪激动,万一你……”

“没有万一,你说,我就不会!不用你说,我也不会!”

“……”

白阳生忽觉得自己虽将对方视为孩子,但心里从来没把他当作诚实单纯的人。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想对他伸出粗糙的援手,却从不曾将他详细琢磨。

“对,你还害我把父亲送的最珍贵的礼物都摔碎了……”

他一瘪嘴,旁边的人看上去更不知所措了。

但心底里没一点不知所措,他甚至和小空同时觉得解脱。肯骂,有时倒是友好的表示。

“对不起,小空,”他终于能借此机会将道歉说出口,“那件物事这般重要,我未能周全。请问上面刻的是?”

“传之子孙。”

白阳生沉默许久。反倒是那男孩突然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你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吗?”白阳生忽地记起这个孩子说的,父亲与他相见的唯一一面分明是来杀他的。

“怎么了?”男孩忖道,“我是啊,独苗,三代单传,娘疼我,肉都给我吃,宝贝儿。”

“是吗。”他再没多问阿婆。

“对呀,不然我怎么长这么高的。你看,”小空除开袖子,把胳膊露出来,果然也是结实的,故意绷起力道的时候像有只小耗子在身上跑窜,“你摸摸看,还挺硬的。”

白阳生又被这人突袭似的快乐弄得摸不清头脑。

“摸摸呀,又不要你钱。”

男人也忍俊,当真凑上前去捏了一下,又着重看了看根骨手型。

资质很好,是习武的材料。白阳生看了半晌,心中觉得这男孩实在怪得莫名,但惦记着风大雪大,还是连忙替人把袖子抻了回去。

“你比只会谈论自己又不知保留的人有趣多了。”对方话锋一转,音色已经好听又冷,白阳生怔忡,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至少,听别人说话要对半扣,听你讲,或许能翻两番。你确实比我想得要好那么一星半点,在轻付信任上,”小空又道,“那个守城的噜苏人估摸现在已经死了,我递给他的是一只毒虫。”

顷刻工夫,再看那男孩充满讽意的脸上哪容得下半点委屈。甚或他有些懊恼方才自己那些要亲近别人的心情,想用一言全给揩去。又或者不过从一开始便有意为之,戏耍戏耍憨人解闷。

限于经验,白阳生不懂。他只看见小空从河边站起来,再看向他时又是玩味模样。

可又并不是看向他。他看向远方。

远方巧有一长发人驾马车迟迟赶至。

“喔,还帮我把车抢了回来,这才是我的好仆人,”小空嘿声一笑,“辛苦你了。”

 

 

夤夜已过,三人才抵酒泉寺。

寺内早已荒僻无人,坍了半面墙。离天亮不多时刚凑合扫干净一间,却是谁也睡不着。趁着公子开明迟迟不来,煞魔子闭眼坐在一旁,倒捡了不少故事听。

“我小时候就在这寺中出的家。”

“你说过。”白阳生道。

不仅。他还说过师父叫太空,师兄叫大空,而他正好最满意自己的名字,俏皮些。

白阳生听得极不配合,仍惦念着那毒虫的事。问,怕再次表现得太不信任,确实,他仍不能完全信任这个满是疑点的孩子——他正难受的是自己于人 不信任,但也只得耐着。小空却全作没看见,话匣子全打开了给他往外倒。他原不是那种一得了趣就忍不住分享的,更不似蛮婆酷爱逾距坦白。他讲的断续遮掩,带着点挑逗意思,饶是白阳生正抵触他,也似被他吊着胃口,一直有心听着。

“师父是个酒鬼,醉生梦死。师兄……也就那样吧,颟顸地活着。他们也算天不怕地不怕了,可他们就尊崇一样,怕一样,你猜分别是什么?”

白阳生无心猜,只摇头。

“敬史艳文,怕藏镜人啊,”小空看着白阳生,“史艳文应该还是你们朝堂里的人,呃……太子少师还是礼部尚书?”

“都是。”

“你觉着史艳文怎么样?”

白阳生断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嘿,英雄所见略同,”小空笑,“不过你个君子,私下说上司的坏话,好吗?”

“我不是。他也不是我上司。”

开始还是关于师父和师兄的种种,后来则变为诲淫诲盗——

“不是。哪有那么好心,他会帮她,实际上是让她做暗娼,”看着白阳生多少不自在,小空更乐,言辞更是拿斯文扫地,“这事挺常见的啊,他也没什么创意,如法炮制而已。夜里敞门开户,夫君乐得做王八,白天还跟着数银子。我和师兄去他家讨斋,他们也给的挺大方。就是做了邻居,吵架声大了点,今儿这么安静,想必是搬走了或是谁把谁折磨死了吧。”

白阳生叹口气。

卖饼的已经开始沿街呼幺喝六,小空也终于无话可说,看着煞魔子,下巴一扬,点向门外。

“离大亮还差个把时辰,市集该开了,出门到了衢口往东走,你去沽些酒吧。”

白阳生听到市集,也要随去,小空也就由得他们,自己裹上被子,掸了掸椅上蛛网——他熟悉这物,倒也不嫌——就坐上去枯等。

 

他第一个等回来的不是酒。

“空空啊,自我介绍免去好吗?”

进来的人带进来的活气,不用睁开眼睛,就能从琐碎的步子中听出来。

“私闯民宅无礼貌的策君,不必了。”

“我听说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来者身后背了个长匣。

小空将怀中一枚晶玉抛还回去。“忽然又没了。就等着你一会和我喝一杯。”

“原来我们的关系这么这么这么好吗?我可不喝,你也不准喝哦,我们都是可爱的小和尚,酒肉不穿肠,”公子开明也没坐下,只簇在小空旁边,时而后跳几步,时又贴面而来,“我还以为我们只有可能合作到一会共谋做掉白阳生的地步呀。”

小空直摇头:“我还没玩够。”

“太不乖了太贪玩了该吊起来打了,魔世的内奸都玩够了,你身上的毒恐怕也把你玩够了,帝尊小朋友你也该交作业了,我的答案咧?”

“我是来向你证明我听不听话的?”

“不是吗?我三年镇守沉沦海,未曾回来一次,如今内乱,教中有人欲扶立梁皇无忌,我却恰在此时出现,给你三个锦囊,”他比划一个指头,“一叫你交出魔之甲,二叫你离开鬼祭贪魔殿,三叫你杀掉纸坊出现的白阳生,你几乎把本策君的话听了大半了。”

“是啊,我都听你的,包括让梁皇无忌坐上帝尊的宝座,不是么?这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小空扶着下颌笑道,“他是苗疆的栋梁之臣,但从来不插手内乱之事,就是今日王座上的苗王,他也曾拒绝假以援手。我本以为,策君也是要冷眼磨砺晚辈罢了,不想却管起了我的私事。”

“嘁,那人也管了不少苗王的私事。”

“可人家是负责给找媳妇添子嗣,”小空哀戚道,“你这是给我添堵。”

“空空喔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你的位置,不允许你有私事啊。”

“我现在的位置可是‘前任帝尊’。”

“如果你不想成为‘继任帝尊’的话。”

“那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会夺回来。倒是策君,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帮我。二回去辅佐梁皇无忌,这没你的事。拜托别做出为难的表情啊,我们都是可爱的小和尚纯纯的男子汉,办事利落些。”这话说完还不等对方开口他又摇头,“唉,你给我下毒,我的性命还捏在你手里呢,我这逞什么能呢,说这漂亮话。跟这白阳生待一块果然不学好。”

“能给你解毒的人,还真不是我,”公子开明听得屋外有一人步履之声,忽玩谑,在那人推门的同时单膝跪下,“帝尊魔王好空空,戮世摩罗史仗义,所以这白阳生,你杀是不杀?”

门口的白衣人顿住。

小空冲他扬了扬眉。“煞魔子没和你一起回来?”

白衣人回过神。“酒坊人多,就快回来了吧。”

小空点了点头,这才答公子开明的话。“如果他是史艳文,我就杀他,你去问他是不是?”

“咳咳咳咳气死我也你当人都是傻的吗,是,他就承认?你觉得他为什么跟着你?是觉得你良善可怜来历清白,还是觉得煞魔子这个名字特别像随便一个仆从?”

“那不对,”小空道,“人皆道我父云州大儒侠史艳文是英雄,是君子,他不会做偷偷摸摸的事,更不会撒谎骗人,如果他是,他一定会承认。好——你不问,我问,”小空站起身,对着白阳生,“嘿,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史艳文?”

“我……”他低头嗫嚅。

“我不是。”他抬头看着小空的眼睛。

酒终于在寂静的时候赶到了,可惜他们无法畅饮,也没人想庆祝。酒坛上还有一封惨白笺的帖子。

“这是寄到魔教中的请帖,教中的暗线几经周转,刚由杀生鬼言给偷偷递来的。”

帖外白纸裹腰,上书凛然四字,“正气山庄”。

帖内止一言:父见背,速回。

落款史精忠。

小空略一蹙眉,茫然之后居然先松了口气。

“你看,策君,我说的没错吧,他不是,他就是白阳生。他不是。史艳文死了。”

没有人再接话,公子开明自己起身,脸上忽没了方才的谑意,将背后木匣双手托出相赠,看着前任帝尊目色一沉,又笑脸扬长。

“戮世摩罗,我至少可以给你个公平。”

 

白阳生留他。

他留下。

他以为那些不谈比谈更清楚的,不会被谈起。却没料到自己也跟着对方不识趣起来,最终居然落实到争执。

戮世摩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策君走后,白阳生与自己讲话反多出几分理直气壮。

确实,白阳生恪守的戒律也破,他本不辩。

“一派胡言,当今百姓罹难已深,你凭何以他们的性命兴大破大立?你不去扰累做得秦皇王莽那般,或许魔教子民还可偏安一隅休养生息,日臻厚富。”

“那你说,明教又凭何扶朱元璋临万民后反受削弱?对,你莫忘了,你服侍的那位皇帝爷的祖宗,创下的这个国本就叫大明——而他,也曾有个主子,叫韩林儿,他爹是白莲教的,明、白合流之后,韩林儿还有个名号,小明王,”戮世摩罗道,“祖宗们太明白这些利害,明教式微也是理所当然。你看,我的先帝要是争气,你说不定现在还在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地方替我办事呢。秦皇又如何?王莽又如何?”

“他们操之过急。”

“我比他们的耐心好多了,从我现在居然还和你说这些就能看出来了。”

“你能保证你未来的心思?你能保证所有教众都不会被仇恨蒙蔽而使历史重演?”

“若天下的人都像你这样,所有的事都干脆在开始之前就停下好了。太平!”

“你确实有资质,现在算得上小器早成,但心性这般浮躁,不过一个守城拦路的小事就按捺不住,干戈大动。往后,你耐得住么?”

戮世摩罗被堵得说不出话。

煞魔子筹备好明日行头时已入了夜,听到屋中争执,干脆守在院外。

戮世摩罗半天都没睡着,在榻上翻覆滚爬净想着更甚那人的驳辞,也就忘了吹烛。

他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点恼,别人也会因那小小的不愉快而睡不着的。况且地上又那么凉。

“嘿,听着。”

所以当他终于找到突破的关窍,跳起来站在地上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唐突了什么。

“要不这样吧,你打倒我,或者杀了我、毁了我,随便你怎么办。但记住省省力气,别试图说服我,这世上有打出来的强弱,没有谁可以拿自己当标尺来划分正邪对错,你休想只出一张嘴就阻止我。我有没有耐性,也不是这一刻可以证明。

“所以你看,这天底下的事哪有什么和解的必要呢?如果矛盾可以动两下嘴皮子就解决,那说明不是有个人悟了,就是有个人妥协了。悟,哪有那么容易?妥协嘛,倒是挺容易。我呢,我觉得做容易的事太没劲了。那能怎么解决呢,不然咱俩吵一架,看谁先把谁骂得说不出话来……好吧好吧您是君子,我不能欺人太甚,啧,那我们打吧,你看怎么样,啊?你要打死我,你就是对的——喂,在听吗,给句话。”

“睡着了?”

戮世摩罗蹲在地上伸手就去撵那白衣人的眼皮,果见白睛一片。

他脸上难得认真的神采全被对方一双迷茫的眼睛给噎了回去。

“我操你——”

坐地倚床的人被他粗鲁的动作惊醒,瑟缩了下脖子。戮世摩罗还有点奇怪,他是见识过面前这副身躯的战斗本能的,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就睡死了。

“……大爷。”

“嗯?”白衣人这才揉开酸胀的眼皮,显然不太习惯新的称呼,看着面前放大的一张面孔,上面已恢复向来的轻浮,“怎么不用先前的称呼了?”

“什么先前的称呼?哦你说‘帅哥哥’是吗?”戮世摩罗嘿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挺喜欢我这么叫啊。”

白衣人适时掩口打了个哈欠,在不涉及关窍时,他在交流上倒也擅于游刃。“其实那个名字适合你。”他说。倒对先前的争执绝口不提了。

“随你说,你可以这么叫的。虽然有点不妥。”

“是有点不妥,毕竟你要比我年少许多……”

“怎么说呢,我是干过和尚这个行当的,总不能用帅来形容,”戮世摩罗道,“你可以说我宝相庄严。”

“……怎么,你睡不着了吗?”

“对。”他坦言,一边点着头,金属的眼罩哗啦啦跟着跃动。

白衣人对那只掩住的眼睛原是有好奇心的。

大魔头看了眼对方迷惑的神色,也跟着好奇起来。

“最后的机会了。想问什么?问吧,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白衣人指了指自己蓝眼睛,眨了眨。

“这么问可能有点冒犯……”白衣人好像有点紧张地清清嗓子,“请问你什么时候走丢的?”

“五岁。”大魔头蹲在地上托着腮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遮上那只眼睛?”

“闹半天原来你就想问这个啊,”戮世摩罗扬了下眉毛,并无诚意给出确切答案,“是这样,我的眼睛太好看了,弟兄们打架时光顾着看我。遮上一边,属下才能安心战斗。”

白衣人皱了皱眉头,好像下定什么决心。

“所以你究竟——”

没人阻止他说话,他自己就戛然而止了。

“哦,不打算继续问?浪费机会了。”

“那就,”白衣人又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赊给我下一个机会吧。”

他实在很困,可经这么一折腾又没了睡意。见对方没回话就已经原封不动地躺回了榻上作势要睡,他就花时间愣了会神,看着那个孩子。

模样是很白的,或者说惨白,婴儿肥的脸偏生忧郁,浑不似他说话时那股子叫人不舒服的混劲。鼻头似乎有点冻了,发着红,白衣人忍不住用手指遥遥地点了点,还是不免蹭到了些绒绒汗毛,惹得男孩扭了扭头,蹙了眉,好像陷入了坏情绪,和谁拼命较着劲似的。

他就想,他才二十出了个毛碴,有刺也是软的。

可他又想,这孩子苍白的像团纸,心火烧得那么旺,是要化灰了的。

白衣人叹了口气,刚要吹熄烛火尝试着睡下,这时戮世摩罗却动了动,白色的里衣被胡乱的翻动抻得露出一角峭挺的肩胛。

上面若有字。

白衣人自认是生来头一次这般鬼祟。

他居然掀了大魔头的衣服。

大魔头的背上有两个字:仗义。

字四周是无数抓痕,有的红肿突翘,有的旧痂新破。似乎是下了一番功夫想把它们从身上撕下去。

白衣人刚熄了烛火,屋外的夜又亮了。下雪了。

白衣人没再叹气。

 

 

可惜史仗义没能睡多久,不过缓了缓神的工夫就想爬起来去趟茅房。抬眼,床下窗旁已无人。隔着月洞门绕过枯荒小院,人在窗外。

史仗义解了手回来,打算还像方才那样绕过院子,又被人唤住。

“醒了?”

“显而易见。”

“过来。”

“嗯?!”

史仗义到底没过去,来的是白阳生迫来直击后心的直拳。史仗义刚提好裤子,赶忙腾开手,晃神间本能地一扭身,那一拳的力道还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膀子上,疼得一刹间做不出任何动作。

他来真的。

这么些年他惯使剑,魔甲在身,亲历战斗也几乎无人能逼他至绝路。如今他早就把自己送上了绝路,只得肉搏。

他静神凝想,能想出来的也就是太空师父教的破撇步。毫无胜算的人在穷途上什么都肯试,史仗义趁着白阳生运功,绕起脚劲就以极刁钻的角度绊去,见对方抬脚,又向膝盖上踢去。奈何那膝上看着是虚,却藏了实力,一冲之下又将史仗义震退。

绵密的拳掌几乎将他裹在麻袋里碾轧捶打,他浑身本就因发烧不得劲,这下酸胀全成了切实的疼,掌中的热气像把他放在热炉里烤。

“史艳文!你想杀我,你又想杀我,为什么是现在?你明明说你不是——”他开始胡乱地踢打起来,反伤到自己,喉间翻涌的血沿着他嘴角的汗毛殷开一片。

“冷静下来,想办法回击。”

史仗义被烧得发急,听对方说这话更急,他完全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却还是被那道镇定的声音稳住了心神。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丝毫不会拳掌,又要如何取胜?除了白阳生谁还会拳掌?

除了白阳生谁还会拳掌!

史仗义看着白阳生的眼睛忽然会意,后撤数步,和对方走了个八字阵。

“仗义,背挺直,你的力道只在腰后,现在,让所有的力道都藏而不发,像墨一样,蓄在笔锋。”

“现在,用腰劲带动肩……”史仗义未阻他,白阳生却发觉自己不用说下去了。那孩子目光不眨地盯住他,有样学样,立即明白了关窍,用和他相同的劲道过了一掌。

“怎么样?”

史仗义不答,他不及惊讶于自己这一掌全功之力竟占了上风,随即发现自己探出的手竟像与对方的黏住,收不回来。而对方的掌心像是活物,一会将他抽得冷汗淋漓打软发虚,倏忽一股沛然刚劲又横贯而入。他想说话,张嘴却像个雏鸟似的,吱呀连不成句,白阳生的眉头间也榨出汗川,看起来也并不好到哪去。

他忽地想起公子开明说,能救他的不是自己。

“哈……”

待史仗义终于颓坐在地,身上倦乏极,沉下去,又觉得轻飘。再看白阳生,连忙运掌,按进他们事先谁都没喝的那坛酒中。酒香被蒸出,像是热气,不一会,却见坛口晶晶莹莹,落雪似的结了一层霜。史仗义这时才终于觉出体内郁积的阴寒残毒已全为一道至阳之刚之力席卷饮尽,所剩的暖意全涌去催了他的倦意。

他终于困劲胜过饿劲,睡了场好觉,至天亮方被光唤醒。

白阳生却仍阖眼,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

这回那些不谈比谈更清楚的,他们都没有谈。

 

临去,他拿了策君赠的匣子,打开发现是把剑,尾端分开如鹰喙,足够凶横。他道了别,却不是对白阳生,他握着手中的请帖,又随意地将它留在了桌上。

“爹,我回来了。”

 

“马车拿去换快马两匹吧。”

他吩咐煞魔子的,都会被无声地办得妥帖。再也没有比这更称心的下属了。

可打马不出十里,史仗义就觉出不对,腰间很硌。他撤回一只执缰绳的手向祸源摸去、扯下,发现是件还没晾干的黑色锦囊。打开。里面有一石四字。

远处佛寺旧塔铜铃磐萦,风停立止,幻觉似的好像从未曾响过。

 

 

正气山庄门前站着义愤填膺的中原群侠。

正气山庄门后匿着黄雀在后的魔教内奸。

身边的仆从不见人影。

灵堂里没有史精忠史存孝。

灵堂的蒲团。灵堂的香炉。白烟。

他拔剑。

杀,他想。这世上已无东西是他的了,他不过在抢毁别人的东西。

 

 

温皇轻叩门扉,忘记等候里面的人回应便将拉门推开了道缝。

当他透过屋中铜镜看到镜中人正梳着方洗净披散的发,才察觉出失礼,侧身站定。

“史君子这就换回样貌,可是温皇的易容术又退步了?”

“先生说笑了,”此处是温皇阁楼里侍弄花草的一间,也因摆放得疏淡足够新添床榻,本是他人居所,客随主便,史艳文一时也未怪对方冒犯,“不过顶着一张假面皮的感觉也不算好。”

“哈,你方从土默特部交涉归来,又逢死讯闹得沸沸扬扬,万不宜此时现身。只是先生长子俏如来的这一招金蝉脱壳之策下得妙,才将戮世摩罗诱来,大挫其势,也算借此让梁皇无忌坐稳了教主之位。听闻这位新帝尊极爱和平,实乃中原百姓之福。令郎俏如来也实是年少英才。”

“精忠也是后来才得知戮世摩罗竟是……他的计策着实在我意料之外,起初也将我蒙在鼓里,”史艳文不愿多言,“温皇先生难道没有别的话要对史某讲?”

“喔?我该说什么,父债子偿吗?”温皇大摇其头,“不过是追杀的人损毁了几乎所有的桌子,而令郎小空为了开路,一掌便击碎了我的一面墙叫生意做不下去罢了,我又岂是悭吝之人。”

史艳文一怔,似乎只注意到了:“一掌?”

“那掌劲罡正,我平生只见过一次,是数年前天允山留名的天下第一掌所发,”温皇笑道,“纯阳掌。”

史艳文执杯的手顿了顿。

“此事传出,恐怕江湖上又要怨史君子做了件糊涂事了。”

“我从来没想过,或许他是对的,而我也没错。世上不按对错论,也非皆是强凌弱,冥冥长河,必有一脉。人云危墙不立,当为长河大业献祭,我也本以为自己不执凡杂小事,但到底见了也难袖手,若以结果论,史某不过听天命,但这一次,”史艳文吹了吹茶叶,“或许我并不糊涂。”

“呵,儒者向来不识天命却安天命。你的清醒,又何以见得?”

“你方才听的故事里面,那名外郭守城将并未中毒,他还活着。”

温皇拂扇笑问:“仅凭这?”

“仅凭这。”

史艳文忍不住又问。

“你觉得方才听的故事如何?”

“一个笑话而已,何必当真。依温皇之见,那一直神龙不见的人或许已经来过;那第一个负气而走的终究还会回来;至于最后离开的那个,若真得信任,劝勉一二言,或许也不是完全不可挽回。至于故事的主人翁呢,”温皇看着史艳文变幻着的眼色,“一人一马一剑,独向北方大漠去了。”

“是么。”

“倒是你,怎地用冷茶去浇我的药草?虽然这一株虽曾是史君子的,可现在毕竟赠予我了,这是打算要回去么?”

史艳文转了转手里的杯盏,确信茶凉,才在眼前的植株边洒了一圈——那茶实在太苦,这下倒都倒了,才觉出回味有些微的甘凉。

“当然不,我岂是那般悭吝之人?”白衣人知道和这人对话的诀窍,也回敬,“虽已不属艳文,但给他浇浇水、松松土,艳文还是自诩有这个资格的。”

三九寒天,将窗吹破。对面屠门把牛肉下了锅、酱上,打算到了饭点卖出点糊口钱。于是风中尽是好吃的肉香,既飘进富贵人家,也圆了街角瞌睡的穷小子一场饕餮晓梦。

也算是人间最微不足道的温柔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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