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昏时分乘舟去打磨海潮的截面
蓝色的宝石就成了红色

【金光/温赤】投石斋散记(一)

一、投石

“自从建立起可供安心休憩的小屋,宇宙之间茫茫旷野般的孤寂就可以抵赖掉了。”

赤羽信之介似乎是这一说法的反例。

他的小屋南临市中心,沿着旅人遍布的古街闹市走出,绕开两条颇得下町风情的狭仄小路后,左起数至第七个信箱,他的名字极为端正地附于其上。这是个二层木构的宅院,下厅上室,布置简净。要论古旧,其实也没做纸窗障子门。但要责其太贪图现代快捷,却又布置了枯槁的石院——每每被友人戏称为“军师布下的迷魂阵”。此处对于三口之家确算是安乐良居,对于一个人,则多少冷清。

通常而言,一个优裕的独身者也常常会被孤独击中:整日失语、苦乐无诉,电器故障、家务堆叠。小说里那些年迈失去夫人照料的老先生也是典型形象,米浆黏在衣上结痂,怪硬气也怪叫人难过。

赤羽不曾考虑过这些,他既爱朋友又厌访客。自从恩养他的人去世后,能来拜访的除去三位故友,也就是几个如水之交罢了。人至三十岁余,隐约知晓余生该做的任务,按部就班地完成每日的份额尚怕时日不足。一个连吃饭睡觉都要常常自我规劝的人,也应不再渴盼什么变数了。可那时居然没有人发现他惊人地自我陶醉在成熟里,忘了自己毕竟有年轻健康的身体,连同那种老成也是假作的。学校的同事倒有人毫不介意地说他是孤儿个性,飘零惯,眼冷,恐怕难迁就别人。可这无妨不少同龄女性或是班上姑娘暗暗将他评选为最想介绍给母亲姐妹“把把关”的男子。直觉告诉她们,这个人有着极强的原则,隐忍得体,心极热。赤羽听到这话大概要低头踢石子,开个沉闷的玩笑(通常让人完全笑不出来)岔了话题,也不知他什么态度。他不常表态。

不过最开始那一理论在空间上不适用他,在时间上却相当正确。他把自己也许漫长的生命打出一个个隔断,才会有精进的踏实感。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在时间上比空间上容易感到不安。完成一事虽如愿,却总是如了过去所愿。过去控制的意志越强大,今日种种诱惑就越无可乘之机。他本该满意于此,向来果断泯灭此刻的贪欲,但随着时日推演,今日已比昨日高超的审美不免又叫他觉出夸父逐日的落差感。他不太想承认这是必然,便惯性刻薄地认为自己尚未竭力,以致往往在心里调侃自己是“如释轻负”——即不批准自己得意的意思。这大概是自信无限潜质与精力之人的通病。

能耐住寂寞完成计划,让单调的屐屡扣地板声与机械钟声日日协奏的人,前文说过,按理因其对自身约束太甚,缠缚得几乎无法向外界行甚么逾矩之事了。这是实话。但“几乎”果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的意思。

前日他应邀在选修课后给校区附近的爱乐居民做一次歌剧《罗恩格林》的导聆。临近散场,听群鸟叫得密匝,看一眼窗外的灰云就知道是要下雨。赤羽安抚着负责人的连连歉疚时,心里倒有点开心,正决定放弃开车走回去。春初的雨还有冬意,却毕竟是春日来的确凿证据,身上的黑风衣与红衬衫中间的V字领薄毛衣也快要撤下了。走出屋檐,门前石板路被雨灸着,质地像先生的西裤。而这位雨中先生正出神,倒也不过是在盘算当日的晚饭是否要自己做——这种活计他难坚持三天以上,一人做饭一人吃的生活超乎了他所要求的精致程度。想到近日事务繁多疏于练琴,他妥协地买了份定食,又因着好雨多添了壶酒。直到家门口掏钥匙时,他才发觉包的测兜里蜷着一叠发潮的音乐会入场券,恐是忙乱时那位负责人搪塞进来的。他一如往常地处理这些不义之财:间隔一户塞进两张。而当他打开自家的时候,里面除去一封来自社区预防自杀的公共信件外,无他。然后再将木箱锁上。他常对外界轻微出格,却当真每次都触物无声。旁人稍有不端的,见了他也如见了法官似的循规蹈矩起来,以致他偶尔的玩笑总叫人以为是幻觉。时间既久,他不再公然尝试调侃的角色,也不再理会内心的某些声音,这大概又是奉行理性与严谨之人的通病了。

若“不能坚持做便当”和“无意识逾矩”是为人不知的隐秘,那么“不能在不良嗜好一栏填写‘无’”倒算一件与他熟络之人的共知。

抽烟喝酒,嗜甜善赌。除了最后一项施展机会少,烟酒糖书四项倒是他除却必需品外绝不吝惜的开销。书分布在柜中、桌上,离手最近的抽屉里永远有金平糖储备(旁边是一盒太田胃散)。至于烟酒,随用随买,存放不多,且这两项于他总有一种仪式感:吸烟多用于工作或练琴前的提神。饮酒则用于凝神太过后助眠,以不妨碍明日工作为准则。他常推说自己不通烟酒之道,恐怕也确实,因他消受之时未免出于利用目的。

不过今日的“烟酒仪式”出了些插曲。当酒气已被温水冲去,赤羽在微醺的眠意里忽想起选修课作业还未看过。虽不紧急,还一个礼拜,但他不免好奇。赶上窗外春雨正炽,也算是夜读的伙伴。他昏头胡乱地想着,去包里取出那沓纸,拥衾坐回床头。

这是份不记名的课堂即兴作业:听一节音乐选段,同时记下脑中印象。课程是入门级别,不面向专业,前来的旁听生有芜有菁,以本校生居多,此外还有非音乐学院的校外生,甚至是学校附近语言学校里还没通过学士入学的留日学生,故不得不浅近些,但浅也有浅的乐趣。他想着,率先将所有纸笺从指尖捋过,挑出唯一一张用汉字书写的,放在最后。

这次他弹奏的选段是巴赫的对位二。通观之,学生写得无甚稀奇,不过俗见。就连最后一张也匮乏诚意得简单:“物体感,有四个小球在跳,散落,很难同时追上每一个。”

他显然知道这是班上唯一那个来自中国的外校旁听生。此人固执以汉字示他,他权当了考验,或者说得更切确些,挑衅:“不是我被吸引,而是你该来到我面前。”他是这样解读他的态度的。幸而他早年倾心文史,翻过京都学派的研究后又贪读太史公鲁迅李卓吾,未被难倒。但屡次三番,也没了最初的新鲜趣味。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将此人作业连同前三次收集在了一起。其内容按时序排列如下:

(一)“您看起来眉头紧皱,一丝不苟,严谨克制到将顶端的扣子在夏天也锁牢,而第二颗恐怕也未尝有人得到。因为一切都应在常轨上,就像铁皮火车在铁道上。那些旧道德已经过时了,您知道,可仍不打算裸露出一点肌肤。细草微风还是山洪奔泻的变数都不应影响列车行进,它就向着终点:死亡,一直进发,它不会、更不能脱离那诅咒似的薄情和优雅。可它的深处,毕竟悄悄期待着什么。那是未出轨的特有的寂寞,那轨非是婚姻,却是他的坚忍与童贞。当它终于知道轨外有更好的东西而禁不住诱惑地发出求救时,那声音却如蚊呐:‘谁,快来!撞向我、震颤我、停下我、毁灭我!’可是谁能听到呢。一切都如旧,枕木一动不动,石渣一颗不少,列车依旧前进。”(《维塔利G小调恰空》)

(二)“是,我没听懂。”(《贝多芬F大调十六号弦乐四重奏,第三乐章,慢板》)

(三)“尤其像个年轻人,用鬼脸恫吓懦夫,蛇吐信似的专去诱惑放肆的人同他一起做危险的事。有人情愿跟来吗?他要的可是即刻的疯狂,而非是理性推上老花镜分析一番后得出的那个可笑结论:‘您颇具才华。’”(《帕格尼尼二十四号随想曲》)

屋外风更凉,赤羽方才无觉地被吹了一番,加之回家的一路冷雨,回神摸向脑门,竟脆弱得发起了低烧。还好倦意仍在,裹上被子睡一觉想必即能自愈。于是他起身去关窗,窗缝掖进来的一道晚风吹落了他手中没有捏紧的纸片,纷纷撒在地板上。赤羽刚要捡起,俯瞰之间,心中才觉出怪异——

这四张纸上的段落都在首末加了多余的引号,且开头的措辞太过生硬蹩脚。但纵观,首字顺序闯入眼帘,有意无意组成了一个短促扼要的句子:

“您是尤物。”



#近来脑浆中大约有70%左右的蜂王浆。

#附文中的一些音乐说明与试听版本推荐介绍:https://hardbangbang.lofter.com/post/1e1c4274_f5e2e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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