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山

 二、献羽

 

关于以“如果”作开头的这种于事无补、不过专务对过去另外的选择进行意淫的句式，温皇似乎也不经意想过一个：如果换了当下心境，自己是否还会选择以那样核心对撞的方式向赤羽信之介开上一枪？还是说一如往常地将枪膛裹进别致的袖口，甘心翩然而过更好呢。

关于这一假设——也就是他们的初遇，是短假里的事。

那回杏花君带着万济医科研讨班的十几个学生参加合宿，在指导研究报告的名义之下，主要还是例行让入学不久的学生们熟络一番。至于温皇，则是杏花君的一个默姓友人带来的。这位友人是隔壁医学人文研究院的，奔四。除了必选的医学伦理学以外，倒也有学生选修过他的墨学研究导引，或者帕菲特实证道德哲学初步，知他上课时颇雄辩，戴副细框的眼镜，勤拭；下课又摘镜，话极少，刻薄不好亲近。大家都以为这人与自己导师有私交，又是选修，手下也该留情，谁知这次期末七十分往上的只有三个。所以就连“医学院中的恶哲人”这种程度的调侃，大家也只敢私下里打趣。

这次合宿的客舍也是他挑的，定在了东京近郊震后重建的和式老店，近山，榉木的招牌上刻东剑道三字，是家武馆改的，改建未改名。内中小间各自以草木为号，布置净洁，长灯覆纸，映得屋中黝深暗淡，有幽深气。此外，一层设了独立汤池，二层屋顶斜开望月窗子。依循常理，此处早该被热心人或炫耀慧眼者撰文宣传，将桃源曝露成一流闹市，所幸店主一早抬了价，保留了清净。医学院的师生一合计，暂定放弃物质奢靡，一心仰望星空，全都住了二层。

只是实际总不买期望的面子，客舍并不理想。白日里大家撂了行李去山郊撒野，归来才在屋中被榻间发现早春率先发作的“椿象一世”们。思及要与爬虫共枕眠，女学生惊声嫌恶，男生也颇觉反感，扫兴之际又绝不可能摸黑另寻他处，杏花君便与老板商议搬到一层，奈何竟有与他们意趣相类者，是音乐学院的，已在傍晚集体就宿了。至此老板致歉连连，最终献以更换被褥、喷洒药汁、偿以茶点等计。师生一行也未深究，聚到公共浴场嬉闹去也。

温皇累了一日，见着堂内的铁架上夹着些旅游和工艺品杂志，就借口赖在了厅中的长椅上，以书为帽插着胳膊假寐，最终还是被磕碰声扰醒。

原是门口有人在搬运钢琴。是造型简约的立式实木，样子颇旧，烤漆也蹭落了不少，却补也不补，反倒成全了那份陈年应有的光晕——与其说是一件死物，倒更像琴主的老友。

“好看么。”

温皇这才发现椅子另一端的默教授，回过神不紧不慢地翻了翻坠在膝上的那本讲传统工艺的杂志目录。

“一般。每篇就谈了几句，顾了全面但顾不上具体。您不随他们一起泡汤么？”

“再晚些。”旁边的人扫了温皇一眼，并不打算追究对方的所答非所问。堂中越来越吵，不一会他就抱着一册大部头离开了。

是的，除了磕碰声，还有些渐起的喧杂人声，似乎来自音乐学院的教师之间，他们不少学生凑在那扇门外，满面兴奋神秘。其实也不能算是争执，而是只有一个颇嘶哑的声音不断重申着什么“不能放过”之类的话。听了一会，方知是此次出发前搬运乐器时，发现有学生偷了陈列室的法国号，但到了地方后，所失之物又不翼而归了。那暴躁的哑音表示还是要查监控，至少应作为证据将那作奸犯科的学生秘密劝退。而对峙的另一方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出声，说自己已经征求被盗学生的意见，既然在点拨之后默默归还，便该给一个机会。对方仍欲严惩，这位后开口的先生显然不愿继续，扬声以“砍树正树，非是连根拔起”作了结语，噎得那咄咄逼人者咒骂一声即摔门走人，惊得偷听的丫头小子嬉笑四散。

温皇正失笑这等标准课文的情节倒真在生活里见识到了，这时只听嗒的一声锵然未去，那门又被轻柔地哗啦打开。温皇向昏黄的长廊望去，见是学生们正把那架旧琴往里搬。

许是好奇那架琴的友人，他的青眼不自觉地眯向那室的楣梢。是“松之间”。

 

赤羽与立花教授一番不快之后，知楼上住客不少，念及学生们未来几日的吹弹难免侵扰，就去找了对方的负责人协调好了时间。所幸除开那位态度冷冽的默先生外，其余倒堪称兴致勃勃，甚至那位杏花先生已经“等啊等茫啊茫”地唱了起来。

“啊！您是赤羽先生！”一个打扮入时的紫衣姑娘惊呼后又喃喃收敛，“我去看过您音乐会上的钢琴演奏……很出色！”

“多谢。”他原是对赞美落得自在的人。

一时间彼方也尽把椿象之忧弃诸脑后，纷纷表示请允许自己在合宿结束那日欣赏对方的小型排练。虽是始料得及的热情，但难得真挚愉快，以致赤羽宽了衣，正向壁柜中取被褥枕头时被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乞求“请您听听我这孩子的演奏”时，竟也意外忍耐了盛名的麻烦，被迫体谅了他人“不远万里求师”的殷殷热情。尚不及追究何人泄露了此次校内活动的行程，他重又将正装穿回，备了纸笔，看了眼腕间银灰色的手表。

“今日可以听三个，剩下的请拿一张桌上的名片，另寻时间。这间客舍已经住满，天色也不早，几位迅速决定去留。”

首先展示的姑娘内向，颇瘦，被强横的家长驱着，蔫耷着脑袋郁郁不乐。赤羽不理会，取了壁龛中提供的竹制香筒，抽出一支香，也不太讲究地掏出裤兜烟盒里的打火机引燃，稍将香首的火星吹出一小段暗红，便插在简易的枯舟香立之上。屋中气氛因这微辛的橘香而稍轻快些，那女孩见状也自在了点，躬身短促地报了名字：“雨音霜，请多多指教！”

赤羽听了她的琶音尚可，就让她弹了自备曲目，谁知这孩子骤然投放一枚炸弹：轰击在琴键上的柴可夫斯基一号钢琴协奏曲不久便将正悠闲的师生们吸引过来。松之间轩敞的板壁愈发挤挤挨挨，直到选段终了，教师里唯一那位樱色衣裳的女性笑说：“信，快去看看你的琴坏了没？”

听闻调侃那小姑娘更惊慌，赤羽也觉好笑，却道：“无妨，开始的和弦很好。我每次去挑琴，也会用这首来试最大音量。那么，雨音霜，你的父亲方才说你并未专门学习过，那为何不继续自学，是遇到了什么瓶颈么？”

“并不是，家父坚持认为学院专业扎实的训练至关重要，不然越是具有个人的灵光巧思，就越容易陷进去，沦为小器。”

赤羽喔了一声。“这是你父亲的想法，那么你本人是将钢琴演奏视为终生事业，还是作为修养？”

那姑娘脆生称是前者，几个老师眼中都被她逗出笑意，她明白那该是接纳她的意思，深鞠一躬。

余下二人所奏一为赋格曲一为贝多芬E大调钢琴奏鸣曲最急版，的确是精妙段落，但水平稍欠，赤羽分别以二三言点拨谢绝后，即帮忙与老板打了招呼，请托店里的老爹将没开私家车来的载至附近车站。再回到屋中，却见里面围观的学生还未散去，万济医科的学生也挤进来不少。领头的那个颇文气，礼貌地征询可否借琴一弹，当得到赤羽应允后，神色忽变，抬手就往身边齐刘海的男生肩上一推：“砚桑的钢琴水平我偶然见识过，很不错。”

那砚姓的男孩便被多数人的暴政赶鸭上架般簇拥至琴旁，长唉一声，终于也没扫人兴致，弹了首明快的曲子。曲毕，赤羽颔首正欲答应散场，人群向后一撤间又凝住。一个身形颀长的男生非请自来，径直走到钢琴旁，只稍一欠身，还未及任何人开口，琴声就又响了起来。

纵耐心不差，心情不坏，遇此人颇无礼的行为，赤羽几乎是以勉强的方式接受了这多余的“安可”。而这人弹的恰又是方才有人已奏过的，这更令人烦躁。可惜这种心情很快闪过。

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形呢，不巧得很，没人记得了。但经过美化与凿补后的记忆却比事实更为牢靠地保存下来（这令人对现实本身绝望，但或可以此安慰：至少一部分的记忆是你情愿粉饰的，这意愿的本身也是现实），以致赤羽用了一个他很少会动用的煽情词汇：震颤。但这些也仅仅在记忆里不断翻腾罢了，至于日记中关于此事的记录，也不过平平无奇的叙述：

“他一处不差地重现了前面演奏者的所有错误——包括节奏错误，并由着错误持续下去，在恰当的部分又衔接回原曲。此外，将一首多声部赋格用琶音串联起了后面的贝奏，进行了一些即兴改编，使得前面的对位和后面的和弦融成了一个整体。但细处琐碎，略心急，手与琴键之间有些隔阂。”

他省略的轻轻判断是：“这是一个狂傲炫耀，不足够沉稳的男生。”

待其演奏完最后的休止符，赤羽双手抱胸，也未及对方开口，劈头就问：

“你最讨厌刚才谁的演奏，为什么？”

这问题问得在场学生尴尬且期待，他们通过对面前几个老师神色的观察，隐隐约约觉出这个男生大约是做了件趣味的事。

“砚寒清。他选的K545虽是入门曲，但处理得很利落。”琴旁的男生似乎与方才演奏时那位锐利专注者判若两人，恢复了温润客套，语多转圜。故而几个医科同学才想起这是和他们一行的神谷温皇（神谷取音，少有人知晓中文写作“神蛊温皇”）。

“我没问你喜欢哪个。”

温皇只得说：“其余的都不喜欢，他们的选曲和水平不相适应。”

赤羽则丝毫不掩饰对于对方故作聪明而到底无可奈何的得意神色。

“你最讨厌的作曲家，为什么？”

男生叹口气，不意赤羽用眼睛觑他，迫他回答。

“冒昧地说，赤羽先生这个问题我以为并不合理。若我能给出讨厌的理由，那一定听过他若干作品，可那时恐怕已难再是简单的讨厌情绪。若未听多少，又如何给出一个除了‘我就是讨厌他’之外的理由呢？”

赤羽这才颔首。他自方才一直默默听曲，细细赏味，倒也不难看出他不近人情之下冲谦自牧的心思，但这下连番刁难逾矩，倒像晴日狂雨，泼得人措手不及了：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我和身边三位同僚都给你写了个成绩，你猜谁打分最高？”

男生煞有介事地用审度的目光扫了一圈，最终又停回那个唯一不笑，下撇着嘴角的人身上。

“很明显是您。”

赤羽合掌道了声散场。他抬眼果见身旁同僚清一色的A-，唯有自己纸上是个确定无疑的A。他抿唇哼笑了声，因那人最后一句放肆的猜测，添了个减号，并予那改变的心意一个注释：“拥有巨人的力量固然好，而如此昭彰滥用却失之魔鬼般残暴的疯狂了。”

待友人也纷纷告别，房间肃静，他盯着自己写下的话，又怀疑自己对一个青年会否太苛刻。于是他忍不住又将最后的句号抹开，形成一个洇开难看的逗号，继了半句：

“而我想我可以驾驭这魔鬼。”

附本章音乐试听版本与补充说明：https://hardbangbang.lofter.com/post/1e1c4274_f714c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