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秘哨
被千雪不幸言中,客人身上的伤一养就是近百日。
漫漫三个月过去,席间无事。除却伤患刚发现自己能动就爬起来不告而别,瘫在半山被千雪全须全尾地捞回外,也无甚不遵医嘱的记录。
这人看起来很着急痊愈,千雪能在他的沉默里瞥见点端倪,本想借此问问对方之后的去向,可一想“之后”这俩字,单薄,没着没落的,于是话到了嘴边又给吃了回去。
不能问,那就只能看着。
看着看着,就渐渐感慨这人和温皇性情满拧。
自从尚可起身,他就能站着不坐着,能坐着不躺着,借着挑水劈柴刨土挖井锻炼病躯。千雪虽常年在外磨砺出精装结实的身子骨,可对这些平常事还觉琐碎棘手,没想到不容客却似经营许久,通晓各个关窍。
长久相处,虽不及千雪风风火火,更是有几分拗脾气,但落到实处,也闷头忙活了不少事。
第一件,促进手工业的发展,改良农具。
第二件,光复农业生产,引溪灌溉,加强渗水,防止旱涝。
第三件,修筑鱼梁,开辟渔业,增加饮食丰富度。
荒野孤山经他手,如治经营天下城池。在这么一番开疆拓土后,仿若朝代更迭,换了人间。
千雪见这景象讶得直将山大王温皇拖出来巡山,一路上不禁啧啧赞叹。
行至野瀑,遍体凉彻。这里水流湍急,饶是入冬也还未冻结,再看不远处,竟稳稳横贯了座鱼梁。梁身石子砌成,中留缺口,再套上竹制鱼篓。
鱼随流水而下,尽数落在篓中。
“别看温仔模样活菩萨似的,”千雪站在瀑下,瞅瞅站在梁上的蓝衫人,又冲不容客眨了眨眼,“救苦救难的还是兄弟你啊。”
话音刚落,却见那边温皇背身蹲下,身子直要往水里坠。二人还以为他是不堪疲惫,细细观之,却发现似在梁上刻字。二人不动声色,心里皆叹这温皇到底还是文人脾性。
“夺。”
石子没入湍急的流水,未激起半点浪花。
“走,咱们瞅瞅他搞了什么幺蛾子。”
待千雪眨眼间再一抬头,那梁上却已无人。
“两个人。”
不容客只说了三个字,人已跨过鱼梁,纵身跃入湍急流水。
暴起的水花还未来得及飞溅到脸上,千雪浑身就被莫名的熟悉感震得一激灵,脑子还没琢磨过味来,人却已反应过来,往相反方向跃下,矮身猫在了梁后,透过鱼篓缝隙看着对面情形。
两名黑衣人潜在水里,用铁链锁着一动不动的温皇就向下游而去。
不容客朝着鱼梁后蹬一脚,临近追上二人,旋即双掌隔水推出。
那股劲力太过诡异霸道,不但没有将人推出去,反借着一股邪柔之气将人吸在了他的掌心。不容客顺势扣住水下二人的肩膀,拎起后抛,眼看就要往鱼梁边摔去。
他逞着战斗的本能,强横的掌力令人招架不得,不料胸口的旧伤在这番牵动之间破裂,力道还未用老,却先将人脱出了手。
那二人本还大惊失色,见状又敛了讶异:
“原来是给我们挠痒痒的。”
“太狂妄了。”
“原来你知道自己太狂妄。”
不留缓气的余地,一名黑衣人的铁链已当空抡来,另一人扎进水中,钳住不容客的脚腕就向下拖去。
不容客果然迅速沉了下去。
不久又浮了上来。
浮上来的是一具尸体。
是方才托人下水那名黑衣人的尸体。
他的身上没有掌伤,只有一道刀伤。
犹浮在水面上的黑衣人惊惧之间不敢看他的同伴,脚腕上却已感受到一股沛然力道,拖着他如坠崖般迅速下沉。
反应过来时水已入鼻、灌耳,没了顶。
他的惊呼被埋进水里,水下的声音却渐渐浮出水面:
“我说,你们在眼皮子底下抢我的人,太狂妄了。”
不容客一拽方才绕在自己身上的绳索,将那端受缚的温皇扯了过来,捞起人就往肩上一扛。却不想这温皇沾了水也不轻,加之似乎水性差极,此时既使不上半点劲,也没打算使劲。幸得岸上千雪及时相助,才勉力将这逞强的人和逞弱的一齐给扶出了水面。
不容客戒备地站在尖利的冷风中看向河面。半晌,却只见一具尸体浮出。
他眉头一蹙,看着千雪。
千雪摆手道:“我只从鱼梁底下的缺口里偷了一刀,中腹。”
不容客在千雪的目光里摇头道:“我也未下杀手。”
“莫不是他们觉得任务失败,服毒自尽了?”
提及毒,二人又齐齐看向温皇。
温皇偎在枯树下还有点发抖地缓着气,任黑发披散着,贴在苍白的脸上,更显得冷峭漠然。
“我杀的。”
他的话音刚落,河面上顿时发出两声爆破般的声响。
千雪望去,见那两具尸体已碎裂不堪,难成人形。
“别看温仔模样活菩萨似的,”千雪强忍呕意,看着被流水渐渐冲去的浊血,“心如蛇蝎啊。”
“与蛇蝎同处不嫌可怕?”
不容客帮温皇解着手上复杂的铁索,惜乎缠缠绕绕,理还乱,便叱道:
“你敢养虎为患,虎又岂怕你这只小小的蛇蝎!”
千雪哈了一声,回身看了看老虎和蛇蝎。
温皇看了看千雪,沉默之间还想着,若他问起这两名黑衣人来自何方、为何针对,自己又为何下此毒手,该如何以实言敷衍呢。
可千雪没问,浑然不似一开始那个因杀人而迷茫的少年。
他果断地替不容客先止了血,就兀自研究起了鱼梁中央刻的字。
细细辨别,隐约三字。
天地堰。
“哦,这是在说天地不容客修了一个水堰,刻石以记之?”
“不。我只是想说,天地梁心,今晚有鱼吃。”
不容客闻言,耐心顿丧,发力扳开铁索,烙在温皇手腕上就是一个红印子。
而那人手上狂躁的血,也自刚扎好的布条又渗出,焐了温皇一掌心的湿热。
温皇摊开来,见手心里薄薄一鉴血水,映着天上月。明明迅速就被冬风吹出小小冰碴,却仍觉有点烫手。
眼瞧着不容客一掌就要掀翻他手中小池,温皇背手一收,改了神色,遂祸水东引,望向混乱中被千雪洞穿的鱼篓。
“不过现在看来,没了。”
千雪捏了捏眉心,一猛子扎下去拎上三条鱼,当晚烹笋做粥,鱼羹兑饭。
只是不容客本当愈合的伤,经这次梁心发现的折腾,又耽搁下了。
山中不知日月。
三人饱了犯困饿了发呆的日子倒由此渐添生气。寻常时候温皇照旧躺在屋中,千雪坐在门口,二人齐齐盯着院中人,看他由担柴挑水,改作劈拳练武。
偶有一次运功打树,树上白雪一震,兜头盖脸地冠在他头上,像是顶了片云。
千雪就笑。
“看来中午我们有蘑菇吃了。”
温皇睁开眼看了看院中那颗金梗白盖的蘑菇,难得忍俊。
“可惜这蘑菇是荤的,空空大师吃得下么?”
“说来我们除了吃菜就是吃鱼,瞅瞅我们的客兄,”千雪遥遥一指,“都满面菜色了。”撂下话他也不管院里传来的怒言怒语,兀自揉了揉瘪下去的肚子,嘀咕道:“别说许久不吃,还真有点馋野味了……”
金蘑菇哼了一声,抡掉自己的菌盖就走了。
他走了很久。
起初两人以为他是气恼,乐得清闲坐在屋中等着。
待到千雪耐心折耗殆尽,听着温皇一页页快翻着书都焦躁,遂闲不住满山找了一圈。不见人。
回来时看到树上掌印,入木三分,气力浑厚,可窥痊愈之状。
他走了。
他有能力走了。
千雪一睡就是半日,做了个庸俗老梦,梦里他救了只小鸟,奈何鸟愈鸟飞鸟不还。心中伤感未褪,幸有温皇下厨犒劳,一时肉香四溢,酒香百里。本当欣慰,可端来一看,盘中餐不是蜘蛛蛤蟆。
正是小鸟。
他一声哇靠把自己从梦里拽出来,揉了揉眼睛,天已擦黑,屋中无人,院外有火。
风中还真有股子肉香。
千雪循着暖意和香气就爬到了树下的雪地里、火堆旁。
火堆旁坐着活人一个,火堆上架着死鹿一只。
“醒了?”
“醒了。”
“出息!”
“没有。”
千雪闷头啃起对方递来的腿肉,这才嘟囔道:“死人温仔呢?”
不容客朝千雪身后的方向一挑下巴,又专注地摆弄起火来。
千雪循着方向回头望,雪夜孤山,恰有一人抱酒而来。
孤山不孤,草木不枯。有酒有肉,三人结庐。
千雪突然想,这孤山之名,如今是有点名不副实了。
却见温皇缓缓走近,看了眼天地不容客又看了眼鹿肉,显然也有些惊讶。人一惊讶,无论是谁,也不妨会说些不该说的话。
“这是我们的蘑菇好友为了防止自己成为盘中餐,找来的替代品么?”
天地不容客准确择出了重点:“谁和你们是好友?”
“不是你?”
“不是我。”
“那不如交个朋友吧。”
温皇说的随意轻巧,却未等人拒绝,已将一碗醇酒端到对方鼻底。
趁其烤着鹿肉,双手皆无余暇,千雪起身相帮,一手摁着后脑勺,一手推着酒碗就向下灌去。
只要饮了酒,魔鬼都稍嫌可爱,哪还有不开心的道理呢。
不容客难得没有计较这番失礼,冷哼之间还藏了句不着痕迹的赞叹:“好酒。”
“嘿嘿,”千雪反倒一副酒主人状,“但这酒可不能白喝,得用东西来换。”
不容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说罢,要杀什么人。”
温皇小酌一口:“不如讲个故事吧。”
不容客面对奇怪的要求沉默良久,他一辈子嗑瓜子,也没嗑出过这样两个超越正常逻辑的怪仁。
千雪惬意地枕在啃干净的鹿腿骨上,眯着眼等着故事佐酒。
“我救了一个人。”
不容客拨弄了下火光,终于开口道:
“一个不该救的人。”
二人皆默,等着故事的下文。
谁知正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哨响,仿若鹰啸。
温皇闻声,身子一顿,立即撂下了故事和杯子。
气氛一坏,不容客也未再讲下去,千雪也登时醒了酒,一屁股坐了起来,忙向起身的温皇道:“先不要出去!”
温皇摇了摇头:“不是危险。”
“是来迟太久的请柬。”温皇又道。
千雪怔愣地看着温皇走出院子,没有跟出去。
不容客只觉哨声略有些熟悉:“刚才那声……”
“是竞王府的秘哨。”千雪笃定道。
天地不容客眉头微皱,等在原地。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任由肉凉酒冷,无人再动。千雪看着那孤零零的一排靴印延伸到院外。渐渐地,它们又被新雪填满。待到明日雪融,也无痕迹可循了。
他其实也想过这短暂的相逢,谁会最先离开的那个。
也许是有事在身的不容客。也许是漂泊在外的自己。
可他唯独没想过会是最懒的人先走。
那人一别,连道别都省去。
千雪又看了看院中的脚印。
孤山的主人有去无还。